2017年11月18日下午,借钱理群《鲁迅作品细读》(2017年10月)和洪子诚《文学的阅读》(2017年5月)的出版,凤凰读书会邀请钱理群和洪子诚在北京单向空间座谈、对话,对话题目是“文学阅读的社会空间与当代精神发展的可能性”。对话主持人为北京大学中文系高远东教授。 一、“文学”在他那里,是“作为方法”的 高远东: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的两位嘉宾,钱理群老师和洪子诚老师。他们都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也都是我的老师,两位都是有精神追求和精神品格的学者。我个人认为钱老师是一个积极浪漫主义者,洪老师是一个消极浪漫主义者,所以今天两位学者的对话可能是偏于理想主义的,是历史和现实之间的一场有精神内涵的对话。 洪子诚:对话的题目是高远东老师拟的,这个题目对钱老师来说正好合适,这是他二三十年来思考、实践的核心问题。对我来说这个考题就有点难。我征求他们意见,同意我跑题,就从个人化的方面,也就是和钱老师的关系谈起。首先要感谢这次活动的主办方。我跟钱老师虽然是朋友,但见面机会不多。还没退休的时候,他属现代文学教研室,我是当代文学,活动不在一块儿。退休以后他搬到昌平那边,见面就更难了。有时候跟他的学生姚丹他们说,想办法制造一些机会,让我们见面聊聊天。但是想不起什么由头。和谢冕老师,会有一些诗歌问题商议,而且他是美食家,我跟着他学习食不厌精,知道有好的菜馆,就会拿这个作为由头聚会。可是这个对钱理群来说完全失效。几次和他一起吃过饭,问他菜做得怎么样?他总是一脸茫然:“今天吃的什么?”他是个纯粹精神性的人。我不一样,我会买菜做饭,在电视上看球赛,会无所事事发呆。钱老师不会家务,不听音乐,不购物,也不看足球,每天睁开眼就开始思考思想学术问题。所以今天要感谢主办方,距离上一次跟他见面已经快一年了。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把我们两个拉在一起?让我们对话的念头,其实十几年前就有了。北大中文系的王风老师就提议过,后来也有另外的学生提出,但是都没有实现。我想,可能是我们有一些共同点,但是也有许多的差别吧。差别在比较中,激起进一步的思考,将问题引至深入。 举一个例子,我们都是以文学研究作为专业的,但是接近文学、想象文学的方式,在起点上就不大相同。读钱老师自传性质的书,知道20世纪60年代,特别是“文革”期间,他在贵州,和一些青年一起读鲁迅,从鲁迅那里寻找力量,寻找社会和自身的精神出路。“文学”在他那里,是向内,也是向外的:既与个人生命史,也和社会、人类问题的密切关联。我这里借用一种说法,就是说,“文学”在钱理群那里,是“作为方法”的。 “文革”与70年代我也读书。不过不是鲁迅,也不是“公共性”阅读。托尔斯泰、契诃夫,尤其是契诃夫的剧本,还有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罗亭》,手边纪德唯一的书《地粮》,曹禺的剧本,还有我当时能看到的“黄皮书”。曾花了不少时间读“聊斋”,惊叹的是那种简洁、传神的语言和叙述方式……相比起来,觉得在阅读上我和钱理群是两种境界。他是从文学介入社会现实,我是借文学逃避。这让我想起上海吴亮说的,大意是说70年代他的阅读,与其说是求知的饥渴,不如说是逃避的饥渴。“逃避”自然是消极的了,不过如果做点自我辩护,有时候也还有一点点积极的对抗的意义。逃避也是对另外的世界,另外的语言方式、情感方式,另外的生活方式的想象、期待。我们不是常说“上坡的路和下坡的路是同一条路”吗?可是,上坡的路跟下坡的路总归还不是同一条路。 刚才高远东说,钱理群是积极浪漫主义,我是消极浪漫主义。积极浪漫主义,就是堂吉诃德了。不仅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而且坚持在晦暗中寻找、发现光亮,始终不懈奋斗、争取。钱老师有一本书叫《丰富的痛苦》,讨论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这个论题来自屠格涅夫19世纪末的一次演说。钱老师有哈姆雷特的成分,但是性格、精神实质上属于堂吉诃德。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时代最可贵的品格。他既“撕裂美好憧憬所穿戴的面纱”,但也顽强地从晦暗不明中发现希望和光亮。至于说到我是“消极浪漫主义”,这对也不对:我确实比较消极,可是一点也不浪漫。高远东老师出的题目中,有一个是你认为现在是什么时代,大时代还是小时代。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大时代?大时代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就是我们平常过日子的时代……同样有许多问题,但也没有完全失去希望的时代。 二、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的时候,很容易归结为立场、道德的表达 我要说的第三点,是我今天自拟的题目:“我是如何成为钱理群的同时代人的?”“同时代人”最近是个热门词,黄子平针对阿甘本的观点有精辟的论述。黄子平说,这个词起源于19世纪的俄国,那时俄国出现了一大批杰出作家艺术家,“同时代人”是经常使用的词汇。如果不把事情弄得太复杂的话,这里也可以用“同龄人”来取代,就是“我如何成为钱理群的同龄人”。 认识钱理群是1978年之后,那时我是教师,他则从贵州带着几十万字的鲁迅研究书稿,到北大报考王瑶先生的研究生。那是“文革”后第一次研究生考试,有七八百人报考北大中文系各专业的十几个硕士研究生名额。因为时代不断发生断裂,也因为个人如果不依附某一代际群体就难以获得讲述历史的资格,代际划分在这几十年,是流行的分析工具。在80年代以至90年代一段时间里,虽然没有明确的名目,我跟钱老师显然分属不同的“代”。在思想和学术上,他属于年青的,先锋探索的一代。当时这个“群体”(姑且这么说),有黄子平、陈平原、赵园、季红真、吴福辉、王富仁他们,南方有陈思和、王晓明、南帆,蔡翔、夏中义,吴亮……他们最初的学术成果,通过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文艺探索书系”和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新人文丛”集结推出。“新人文丛”的“新人”,很切合他们当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