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爆炸性的视觉信息充斥着人类社会的今天,人们开始向其他感官求助,听觉文化问题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拾起。这并不一定意味着视觉文化即将向听觉文化转向,但听觉的重要性已经成为亟待深入讨论的问题。在《重构美学》的最后一章“走向一种听觉文化?”中,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提出了一种走向听觉文化的可能性:“我们迄今为止的主要被视觉所主导的文化,正在转化成为听觉文化:这是我们所期望的,也是势所必然的。”①听觉文化作为一个明确的问题域而受到了广泛的关注,人们也开始思考读图时代下听觉路径的可能性。令人疑惑的是,从生理上来说,人类早就同时拥有了视觉感官和听觉感官,为什么在视觉霸权不由分说占据了21世纪之前几乎所有人类历史后,对于听觉的严肃思考和广泛讨论才姗姗来迟?事实上,对于听觉文化越来越多的关注有其时代发展下的必然性。近两百年来现代声音技术的发展为这一路径提供了坚实的土壤,听觉对象得以实现机械复制和电子传播功能。与此同时,工业时代的生产噪声和交通噪声引发了人主动处理听觉空间的渴望,人类内在的文化需求也强烈呼唤着听觉感官所能提供的不一样的审美感受方式。 一 听觉时间的凝固:从转瞬即逝到反复审度 无论是视觉优先地位的产生还是听觉遭贬的长久持续,都与视(听)觉对象的载体及传播媒介的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数万年前,古人类在其居住的岩洞上就留下了绘画和标记,这些壁画为后世的人类起源研究提供了最直观可贵的证据。而印刷技术的发明,让图像和文字不仅成为可以存留的材料,而且能够大批量快速地复制与传播,这一技术更新大大地改变了社会文化结构。直到1877年,大发明家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Thomas Alva Edison)才展出了他发明的世界上第一台能够记录声音并能重放的圆筒留声机,这一事件距今也不过才170年时间。时间上如此巨大的差异与视、听觉对象的固有属性有关。从本质上来说,听觉对象是动态的,而视觉对象是静止的。即使是电影、电视节目等我们看到的所谓动态画面,也只是利用了人眼的视觉暂留特点,其本质是高速连续播放的多帧静态画面。故而韦尔施才会说,“视觉主要指涉空间对象,听觉主要指涉时间对象”②,因为将视觉对象与听觉对象相比较,前者的优势不言而喻:一幅画、一段文字可以被反复审视,而听觉对象则是流动的过程,声音的转瞬即逝性让记录声音的技术难度远远大于图像和文字,在录音技术出现之前,一段声音发出后便无法再被一模一样地还原和重复,这样的动态对象显然比静态对象更加难以把握。这一固有困难致使视觉的优先地位在公元前5世纪初就已显现,主要集中在哲学、科学和艺术领域,到了柏拉图的时代,视觉模式已完全盛行。现代光学的发展与视觉文化的主导地位相辅相成,共同构建起了当代视觉霸权的图景。反观听觉,则经历了迥异的发展过程。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由于缺乏有效控制听觉对象的技术,声音无法被录制和精确地重复,人类对过去的追溯和对未来的规划大多依赖于视觉材料,“道听途说”的听觉材料成为不可靠的代名词。 19世纪中后期以来,留声机的出现与现代录音技术的发展使听觉文化发挥强大作用成为可能。“他们(过去的人们)没有努力——也许无法指望——去揭示这些由感知方式的变化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变迁。现在,获得这种认识的条件就有利得多。”③受19世纪中期以前的社会历史条件所限,人们根本无法想象听觉资料如何被机械复制,只能一门心思不断钻研视觉载体与传播媒介方面的技术更新。这一倾向反映在文化上,就是视觉文化覆盖性地占据着人们的视野,对听觉问题的讨论从未成为主流。尽管听觉文化的发展进程滞后了如此之久,但声音录制及复制设备的出现和发展还是彻底打破了听觉对象所受到的限制。随着留声机、唱片等声音记录媒介的不断发明,传统听觉对象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新属性”:原本转瞬即逝的声音可以被记录和复制,听觉对象中的时间被“凝固”了。正如史蒂夫·里奇(Steve Reich)在《作为渐进过程的音乐》中所说:“音乐作品本身是一种极度渐进、逐步发生的过程,人们在聆听时既可以处理从音符到音符的动作,又在新音符被不断纳入的过程中充实着对于声音的总体认知,从而把握听觉对象。”④声音记录设备让听觉对象由毫无距离、无法掌控的虚无变成了可以被放在一定距离之外进行客观审度的物体,录制下来的声音可以被几乎无损地反复聆听,人耳可听范围之外的声波一样可以被测量、控制和利用。随着声音科学的不断发展,我们的认知科学方式不再仅仅依赖于视觉,过去“理念”被等同于视觉的观念被彻底推翻。我们要避免听觉文化转向的技术决定论,但现代声音技术媒介的发展确实是听觉文化转向必不可少的土壤。“现代大众具有要使物在空间上和人性上更易‘接近’的强烈愿望。就像他们具有接受每件实物的复制品以克服其独一无二性的强烈倾向一样。这种通过占有一个对象的酷似物、摹本或占有它的复制品来占有这个对象的愿望与日俱增。”⑤大众想与对象无限接近并将之占有的渴望,对感官对象的再现与重复提出了庞大的技术需求。在过去,人们对记录及复制技术已十分完善的视觉对象趋之若鹜,如今听觉也受到了这一“礼遇”。听觉对象从不可占有变成了可反复审度的客体,现代科技让流动的时间在其中凝固,可机械复制性地实现让其首次拥有了技术上可与视觉对象并驾齐驱的条件。法国学者贾克·阿达利(Jacques Attali)在《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中曾经提到一个有趣的事实,录音设备起初被发明时,发明者爱迪生和众多音乐家并没有将商业性的复制功能视为其最主要的功能:“发明者自己批判了他的发明物将来的首要用途——也就是音乐的可制性、可亲性以及社会性。爱迪生要到1898年以后才了解到音乐录制的商业潜力。”⑥这也为我们做了一个提醒:视觉媒介的日新月异将享受着信息时代便利的人们投进了圆形监狱,并且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这份禁锢是不自知的。类似地,在听觉对象也拥有了机械复制技术的现代,听觉空间的营造被广泛应用到社会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