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文化研究”是一个既古老又很有新意的学术领域。中国古代既有“博物志”记录的积累,也有“格物致知”的智慧传统,还有如赵明诚《金石录》那样的朴学路径,但近代以来,“博物”和“格致”逐渐向“科学”缓慢地实现着知识体系的转化①,随后,中国的“物质文化研究”便基本上是在西方现代学术的影响之下,形成了诸如考古学、博物馆学、人类学及民俗学的物质文化研究、技术与物质文化史、艺术史、工艺美术学等一些不同的“板块”。20世纪70—80年代以后,在西方学术界逐渐兴起了跨学科的“物质文化研究”(Material Culture Studies),试图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学术领域关于“物”的研究积累予以梳理和体系化。尽管这些努力始终面临着不同表述中研究视角、话语体系和不同用语以及关键词的交错、混淆和重叠,但它还是逐渐地在其当代“文化研究”中,发展出了所谓的“物质转向”。和较早时期以考古学和历史学(艺术史)的物质文化研究相比较,这一新的“转向”突出地强调“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它的社会生命史、符号性、语境性、文化关联性,以及它对于人的自我认同、社会身份建构等所具有的价值,甚至涉及“物性”对于人性的形塑等。近年来,这一“转向”也开始影响到中国,刺激中国学者也对物质文化研究相关的理论问题予以关注。②韩启群教授引用了阿瑟·埃萨·伯格(Arthur Asa Berger)在《物的意义:物质文化导论》中的经典性说法,即正如“文化”的定义面临困扰,“物质文化”也有数百种之多的解说,且受到不同专业背景的影响③,接着,他在自己的论文中整理了西方学者有关物质文化的多种定义,包括考古学家的说法(人类一切遗留物)、人类学家的说法(物质文化不是文化本身,而只是文化的“产物”),以及很多其他观点,例如,有的学者把物质文化局限于“人工制造”,但也有人主张,它还应该包括形成生活世界的所有自然物等等。④显然,对应于不同的定义或界说,物质文化研究也就非常自然地形成了许多不尽相同的研究路径:从具体的物到抽象的物、从实用功能的物到表达功能的物,从富于技术含量的物到富于象征意义的物,等等。 在学习和思考物质文化研究的相关问题时,笔者深感当前中国学术界亟需在积极借鉴西方物质文化研究的理论、方法和视角的同时,还应该对中国自身的物质文化研究领域的基本格局予以必要的梳理和总结。但每逢此时,也就难免会痛感中国的物质文化研究尚有一块巨大的“缺漏”,亦即民具研究的落伍。笔者相信,只有尽快地弥补这一“缺漏”,彻底纠正相关的认知偏见,促使民具学在中国有相当的成长,中国的物质文化研究才有可能逐渐和海外的物质文化研究真正实现接轨,并最终得以并驾齐驱。 一、民具学在中国的“缺漏” “民具学”是一门通过“民具”研究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文化的学问。所谓“民具”,就是普通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所制造和使用的用具、工具、器具等所有实物、器物的总称。正如“民具”一词,能够和“民俗”“民谣”“民话”“民艺”“民居”“民宿”等一系列概念相并置一样,它主要就是指那些民众生活里寻常可见但又不起眼的器物。民具学可以说是广义的民俗学(如果把民间口头文学的研究视为狭义民俗学的话)的一部分,也不妨称之为民俗学的物质文化研究。⑤主张在物质民俗领域开展综合性研究的美国民俗学家迈克尔·欧文·琼斯,曾将物质文化研究归纳为若干种视角:视手工艺品为历史传承物的视角、基于器物实体样式进行类型学研究的视角、透过物质民俗揭示所属群体之文化(设计、价值观和行为模式)的视角、关注制作和使用器物之行为的视角等。⑥所有这些视角虽然和人类学、考古学的物质文化研究纠葛不清,但美国民俗学的物质文化研究依然是形成了一定的传统⑦,也大都与我们在此讨论的民具研究可以通约。 当然,民具学同时也可以是文化人类学之物质文化研究的一部分,亦即探讨“人”与“物”的关系,通过实物、器物和广义的“物”去研究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价值观等,只是文化人类学的物质文化研究所视之为研究对象的,并不局限于成“器”(例如,农器、乐器、玉器、陶器、漆器、竹器之类)、成“具”(例如,家具、灶具、玩具、灯具、文具之类)之物,举凡食物(饮食人类学)、财物、药物(医药人类学)、嗜好品⑧、货物、礼物、饰物、遗物(物化的遗产)、吉祥物⑨、纪念物、技术产物以及人类的各种“造物”行为⑩、拜物教、商品化(11)、影响族群关系的商品交换体系(12)、带来文化传播的物资流动(13)、物的社会生命史(物的文化传记)(14),甚至于野生动植物(例如,民族植物学或文化植物学的研究路径(15))等,皆可大做文章,故其视野要比民俗学、民具学来得更加宽阔。(16)总之,文化人类学是通过“物”的存在和演变确认文化及文明的特点与进化,通过既定社会中“物”的交换与流动等现象分析社会的功能、结构与变迁。(17) 有不少学者认为,“物质文化研究”难以被文化人类学、考古学或民俗学等某一门学科所单独涵盖,它其实是在许多学科领域内部分别独立生成,并先后形成了各自的理论、路径和方法,只是到最近数十年才初步出现了跨学科趋向的一门颇为庞杂的学问。(18)以“人”与“物”的关系为主题的物质文化研究,既可以涉及历史,也可以涉及当今;既可以是局地的、族群的研究,也可以是全球化的研究;它构成了对现有诸多学科的越界和连接。例如,对于“技术”的人类学、民俗学与工业考古学研究(19),对于“艺术、技艺与科学”之技艺物质文化的研究(20),对于“民族与物质文化史”的相关研究(21)等等,就是很难被现有的学科分类所固化,反倒是需要在“技术”“技艺”或“生活文化”之类的一些关键词的统领之下,能够将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建筑史、技术史、手工艺研究、产业考古学等很多领域对于“物”的研究成果整合起来。虽然诸多类型的旨在探讨“物”在社会及文化中的作用及其存在意义的研究,往往都是说要把日用物品,包括代代相传的、手工制作的俗凡之物也纳入视野之中,但从实际出版的成果来看,总体上还是以艺术品、工艺品或那些可以被用来讲“故事”的“物”为主,相比之下,那些真正草根性的、由庶民默默地使用着的“民具”,通常是很难真正引起学者们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