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辉 先从题目谈起。在后记中,您开宗明义地写道:《山本》意为“山的本来”,是“写山的一本书”。这山就是秦岭。而“关于秦岭,我在题记中写过,一道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最中国的一座山。”关于它的故事,自然也可以被读解为中国故事,其中包含着的寓意,也自然指向中国。不知您是如何动念写作这样一本关于“山”的作品的? 贾平凹 有话说,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血地”。我是商洛人,商洛在秦岭之中,写惯了商洛,扩而大之,必然要写到秦岭。六十岁后,生命和经历都有了一定的资本。你才可能认识秦岭,看待秦岭的表情自然与以前不一样。其实,秦岭也就是我眼中的人间烟火所在。 杨辉 《山本》所写的,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生在秦岭的故事和传说。这些故事虽流传已久,但因无人整理,往往散逸在各处,不成系统。在写作之前,您作过材料上的准备吗? 贾平凹 不是为了写《山本》而去做材料准备,是获得了许多材料后才萌生了写《山本》的想法。那些材料来源于各种渠道,记录者和讲述者因角度不同,非常杂乱,但能感觉到它的价值和有趣,一下子刺激了我。犹如一块石头丢进水潭,水面上涟漪绽射,我才知道我心中早有涟漪。于是像怀孕一样,胎形慢慢生长。在胎形生长之期,我才有意识去做更多的材料的收集,比如各地方武装形成的原因和过程,各类枭雄的生与死,那时的风物习俗以及人的吃住衣行。等到《山本》的人事开始鲜活,我都相信这一切一切全是真实的事情,就开始把它摹写下来。 杨辉 在后记中,您提到2015年开始构思《山本》时,面对这一时段的历史材料,一时不知以何种方式切入。“历史如何归于文学”,仍是您思考的重要问题。这一问题,在《老生》后记中您也曾提及。从《老生》到《山本》,您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有何变化? 贾平凹 身在庐山难以识得庐山真面目,任何事情,回过头来,或跳出来,或往前朝后看,就不至于被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性的东西影响。历史也是这样。当一段历史摆在那里,如何变成小说?我指的是远期的历史,这可以看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是怎样产生的。它是说书人说出来的,经过一代一代的说书人以自己的理解说出来,历史变成了一种故事在流播,最后再有人整编成册。其实我们写现实题材的小说,何尝不又是一种近期的历史?所以不必强调历史的远期与近期,那只是写作小说的材料,小说的完成就宣布那是历史了,这如同用布裁做衣服,我们说穿了件衣服,而不说穿了件布。 杨辉 有论者认为,如果仅从“民间写史”或历史的新的叙述的角度理解《山本》,可能会形成对《山本》丰富意义的“窄化”。因为“民间”或者“野史”往往被放置在“正史”的对立面,但显然《山本》呈现的“历史”要更为复杂。请问您如何看待这种说法? 贾平凹解读小说是有不同的角度,有的小说可能结构简单些,从一二个角度就能说清。或许《山本》要复杂些,“正史”、“野史”说到底还是历史,而小说,还是那句大家都知道的话,是民族的秘史。这个秘史,不是简单地从“野史”和“正史”对立的角度说,而是说它还包含着更复杂的生活的信息。比如人的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自然风物,以及二者之间的复杂关系等等这些历史顾及不到的细节。它们可能呈现出历史更为复杂的状态。 杨辉 《山本》故事的基础是1920-1930年代发生在秦岭及其周边的历史事件,但在写作中您并没有在某种特定的历史观念中对历史进行处理。如您在后记中以破碎的瓷片比喻当时的总体性的历史状况,《山本》写的是一种“前历史”的状态,即在历史叙述未定之时的混乱、无序。因此,在《山本》中,一种混同的、非逻辑的故事从容展开。各种力量基于不同目的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你方唱罢我登场。这种状态,其实是对历史的“未定”状态的“还原”。即还原到历史发生最为原初的现场。在这里,历史可以生发出多种解释的可能。不知您在写作过程中,对此是如何考虑的? 贾平凹 正因为这样,我要模糊许多东西。我在后记中写道:“这里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它不是写战争的书。”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杨辉 您在《山本》后记中谈到,在四十余年的创作历程中,承接过“中国的古典”、“苏俄的现实主义”、“欧美的现代派和后现代派”,以及“建国十七年的革命现实主义”。但“我要做的就是在社会的、时代的集体意识里又还原一个贾平凹,这个贾平凹就是贾平凹,不是李平凹或张平凹”。这种创作风格的转变,在《山本》中是如何表现的? 贾平凹 这是指这几十年来中国作家的承接问题,有的承接的是“苏俄现实主义”,有的承接的是“欧美的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有的承接的是“建国后十七年的革命现实主义”,有的承接的是“中国的古典传统”,各种侧重点的承接,使几十年来中国的小说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我主张承接要宽泛广大,尤其在当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作家写作,都是要认清自己,认清自己的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关系,都是竭力把“特殊性”变为“普遍性”,而遇到了更多的标准,从“普遍性”又回到“特殊性”,再竭力从“特殊性”变成“普遍性”,如此循环往复,方能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