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场论争,发生在我与沈鹏年之间,分歧是毛泽东生前究竟见没见过鲁迅。争论从1982年展开,迄至2009年基本结束,其间持续了27年。序幕是沈鹏年1982年2月在《书林》杂志第1期发表的《周作人生前回忆实录:毛泽东到八道湾会见鲁迅》,尾声是沈鹏年2009年出版的《行云流水记往》一书的《后记》。然而“曲罢人犹在,余音尚飘空”,这个问题尚未彻底解决,仍留下了一条尾巴。 早在1982年末,我就在《一场应该结束的辩论》一文中说过:“本来,研究鲁迅与毛泽东的关系,应该着重考察这两位伟人思想上的相互影响,是否见过面本身并不能说明实质性的问题,不值得详加考证。但鉴于沈鹏年的文章代表了一种不良的学风,而这种学风当前又确有一定的市场,因此撰文批驳就并非完全多此一举了。”为了揭穿沈鹏年“真伪杂糅”的手法,我先后撰写了五篇批评文章,除公开发表之外,还全部收进了《鲁迅史实求真录》一书,1987年9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后,我的观点已经成为鲁迅研究界的共识,只有两三位跟沈鹏年关系比较特殊的人断断续续的写些短文,对他的说法表示支持。可以说,我跟沈鹏年之间的交锋已经偃旗息鼓,因为我再未读过他正面跟我榷商的文字。 然而,在《行云流水记往》一书的《后记》中,沈鹏年却特意引用了刘金先生撰写的一段文字:“毛泽东会见鲁迅说,最初是原上海市政协委员、虹口区副区长、革命老干部张琼所提出,其时是1978年,我在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有机会看到虹口区文化科钟向东整理的这份材料,题为《张琼同志提供毛主席曾与鲁迅会面的史料》,这份材料经虹口区委打印分发有关部门,并存档……此时张琼年已79岁,身患肺癌,为了对党和人民负责,委托他的学生沈鹏年找旁证,写文章为她作些澄清。”接着这段引文,沈鹏年理直气壮地说:“上海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张琼纪念室’公开陈列了张琼有关此事的历史档案材料……文证俱在,何用词费”,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留下了一条尾巴”。就是因为这条“尾巴”,一个原本已经基本澄清的问题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因为一般读者并没有机会读到张琼的回忆材料,因而对其中的是非曲直无法判断,所以我有必要再多费一些口舌。 2016年5月,我利用出差之机,特意去调阅了这份回忆材料。那么,“公开陈列”的有关回忆中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呢?这篇题为《毛主席曾与鲁迅会面的材料》开头写道:“最近向张琼同志了解我国大革命时代的一些历史情况时,张琼同志谈到他的爱人贺树同志曾对她讲过毛主席1918年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期间,曾与鲁迅多次会面的情况。” 据有关档案介绍,张琼(1902-1981)原名朱舜华,曾加入新民学会,1922年入党,1923年与中共党员贺树结婚。向这位老党员了解大革命时期的情况,当然很有必要,非常恰当。然而其中涉及到鲁迅的事情,据她说全部是从丈夫贺树那里听来的,而贺树本人已于1947年病逝于上海。这也就是说,她提供的全部“史料”都是第二手材料,而这些材料又全都是三十多年前听来的。一位79岁的老人,身患肺癌,回忆三十多年前听来的事情,与史实有出入当然是难免的。我们难于苛责回忆者,应该谴责的倒是那些对失实材料再加以廓大,有意进行歪曲、利用的人。沈鹏年是电影《鲁迅传》资料组负责人,又编过一本《鲁迅研究资料编目》,他不应该对鲁迅生平史实如此陌生! 张琼是如何谈到鲁迅跟毛泽东会见的机缘呢?这份“史料”的说法是:“据张琼同志回忆:贺树同志于1918年在北大旁听鲁迅先生的课,遇到以记者身份经常来北大的瞿秋白,由瞿秋白的介绍认识了鲁迅。第一次见面,瞿秋白指着贺树对鲁迅说:‘他是拜倒在先生脚下的。’鲁迅问:‘那位图书馆的怎么没有来?’瞿秋白当时想不起鲁迅指的是谁,贺树说:‘是指我的同学毛泽东。’说着将毛主席的住处告诉了鲁迅先生。” 以上短短几行引文中至少有三大错讹: 一、鲁迅五四前后的书信和日记中,绝无有关贺树的记载。如果贺树“拜倒在鲁迅脚下”,双方交往频繁,在书信、日记中绝对不会了无痕迹。二、鲁迅在北京大学兼课始于1920年8月2日,此前鲁迅仅在教育部任职,贺树1918年怎能旁听到鲁迅开的课呢?再说,瞿秋白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记者的身份到苏俄采访也是1920年的事情。有人说,会不会记录有误,把1920年写成1918年了呢?那也不对!1920年鲁迅虽然在北大兼课,但毛泽东1919年初已到上海参加留法勤工俭学活动,已经无法到北大旁听了。毛此后重返北京,是代表新民学会组织驱逐湖南军阀张敬尧的活动。三、据张琼说,瞿秋白是贺树跟鲁迅结识的介绍人,听那口气,似乎瞿鲁之间相当熟识。真实的情况是:在1932年5月之前,鲁迅跟瞿秋白就根本没有见过面。那铁证,是1931年12月5日瞿秋白致鲁迅的那封著名的信。瞿秋白在信中动情地写道:“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人。这种感觉,使我对于你说话的时候,和对自己说话一样,和自己商量一样。”(《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1918年瞿秋白还是俄文专修馆的一位学生,几乎断绝了跟朋友的交往,当然更不会跟比他大18岁的鲁迅交朋友。他确曾到北大旁听过课程,但听的不是鲁迅的课,而是胡适开设的“中国哲学史”。试想,瞿鲁之间如果此前在北京曾有亲密接触,那上封信中“没有见面”的提法就没有来头了。既然五四前后瞿鲁连面都没见过,那瞿秋白介绍贺树结识鲁迅岂不是子虚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