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詹姆逊用以鞋为对象的两幅画做对比,提出了他对于后现代文化特征的一个重要判断:“情感的消逝(the waning of Affect)。”①说它重要,首先是因为它在詹姆逊思想体系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与后现代“主体的消逝”“时间的终结”等问题互为支点,贯穿了他的学术思想;还因为在这篇文章出版后,这一论断遭受了远比其他观点激烈得多的批判,尤其是后来持续升温的“情动(Affect)”理论的几位研究者,如格劳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就不认同后现代发生了“情感的消逝”现象②;劳伦·贝兰特(Lauren Berlant)认为,当前所见证的不是“情感的消逝”,而是“类型的消逝”③;马苏米则在其已经成为经典文本的《情动的自主性》中以这一论断为批判对象展开他对“情动”的论述,认为“不论是大众媒体还是其他以图像和信息为基础的媒体所产生的作用都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一种匮乏:‘情感的消逝’,或是信仰的失落,或是异化”④。但不论后来的争议如何,这一观点激发思考的能量是显而易见的,而关键概念“情感”(又译“情动”)也因其内涵的丰富,成为詹姆逊本人反复挖掘的主题。 那么,詹姆逊的“情感”到底指的是什么,它与后现代状况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又为什么会被认定为消逝了?要搞清楚这些问题还得从那两幅画作说起。尽管这两幅画作已经被不厌其烦地述说了许多遍,对它们的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不同于现有评述的问题。 一、情感、主体及时间的消逝 “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⑤这是海德格尔对19世纪荷兰画家梵高笔下的《农夫的鞋》所做的描述。画作因其饱含了梵高情感的笔触和对农鞋沉重、破旧状态的生动刻画被哲学家称赞,认为它揭示出自身实体的存在与农鞋主人的生活世界。从画作自身的表面来看,《农夫的鞋》色彩并不丰富,构图也十分简单,看起来朴实无华。而与其相对的是另一幅画作,20世纪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又译华荷)的《钻石灰尘鞋》,不仅画中的鞋色彩缤纷,还被蒙上了一层金粉,在艺术馆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生辉。 然而,在詹姆逊看来,《钻石灰尘鞋》却是“死灰”的,闪着金光的尘埃只是一种表面装饰,画中的鞋子通过拍摄,再经底片处理拼贴而成,已经抹掉了鞋子自身存在的任何痕迹,只剩下一堆碎片式的图像,拒绝观众为其构建一个世界的尝试。《钻石灰尘鞋》画作背后世界的缺乏正与《农夫的鞋》向农民世界的敞开相对,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文化“无深度”的特征,同时昭示了“情感的消逝”。 接着,詹姆逊以沃霍尔的另一幅作品《玛丽莲·梦露》为例,解释了“情感的消逝”的原因:“主体的消逝。”作为明星的梦露,在大众媒体中物化而衍变为其自身的“形象”,画作用丝网印刷的方式成功地再现了这一“形象”而非梦露本人,或者说,画作本身成了梦露“形象”的又一种“形象”。摈弃了现代主义的表现美学及其所表现的人物,《玛丽莲·梦露》不再有内容/画面,主体/客体之分,既然连人物都没有,情感自然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主体,这与当代理论对以内外二分为基础的形而上假设的批判以及“去中心论”“主体的灭亡”的题旨是一致的。这样的文化艺术现象背后的社会基础,詹姆逊概括,是“20世纪60年代末期对生命感到‘耗尽’的经验,对自我思想‘毁灭’的情怀”,是“自信自足的资产阶级独立个体……在全球性的社会经济网络中的瓦解、消失”。①447-449 主体与情感的消逝还与“时间性的终结”问题密切相关,詹姆逊认为,“在狭义的文学批评领域里,‘情感的消逝’可以解释为现代主义文艺观念中‘时间’‘时间性’以至于记忆等主题的消逝……在日常生活里,我们的心理经验及文化语言都已经让空间的范畴,而非时间的范畴支配着”。⑥这一问题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在宏观层面,集体的历史终结了。由于时间,或者说时间结构“需要‘历史’来加以重新构造”,而主体消亡后支离破碎的后现代使得其无法被“凝视、观察以至于重组”,只能通过像柏拉图洞穴墙壁上的虚幻映像一样的“大众形象”和“模拟体”来掌握①468-469,使得后现代的个体“不能再正面地体察到现代与过去之间的历史关系,不能再具体地经验历史(特性)了”①462;在微观层面,个体的时间消解了。主体消逝意味着自我身份的消解,而自我身份又是建立时间结构的基础,“过去的、未来的,都在‘自我’所身处的此刻统一起来”,没有自我,自然也“无法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自己的切身经验及心理体验中统一起来”①472,这样,无法得到串联的记忆也消逝了。这也就是说,终结的并非生命经验自身,而是不管是在宏观还是微观层面,线性的时间结构都随着主体的消逝而消解了。 至此,詹姆逊完成了他对“情感的消逝”的基本论述,但事情并没有理论构建这么简单,即便仅仅是对自身经验的朴素反省也能让我们对所谓“情感”(是情绪、感觉,还是感官经验?)、“主体”(先简单地从个人身份来理解)、“时间”(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抑或是与他人共享的手表时间?)的消逝论断抱持怀疑态度,也难怪会遭致各种批判的声音了,然而,詹姆逊本人的思考其实也并没有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