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8.02.002 雷蒙·威廉斯是20世纪中叶英语世界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也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人之一。在其学术生涯中,雷蒙·威廉斯广泛涉猎文学、政治、大众传媒、哲学、历史等学科领域,并从自己的哲学和文化观念出发,对马克思主义思潮以及社会主义运动进行了独到的研究。他提出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对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文化研究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文化研究是一项跨学科的充满分歧的研究,该领域学者多为具有马克思主义倾向的“新左派”人士,如霍加特、威廉斯、霍尔、威利斯和汤普森等人。文化研究兴起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国,这是一个处于二战后的经济繁荣期、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异军突起的大众文化正在席卷西方社会,影视、广告、时尚杂志和通俗报刊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兴盛景象。大众文化形式之繁多和牵涉领域之广泛,使思想者凭借任何一门单独学科的知识理论都不足以应对和分析这一复杂的社会现象。威廉斯等人从时代的要求出发,采纳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关于文化的基本理论和范畴,将以往不入传统学术法眼的大众文化现象作为研究对象,从社会、经济、种族、性别、阶级等角度展开探索,使文化研究这一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得以确立并产生了巨大的学术影响。与传统的学术研究不同的是,文化研究与其说是一门具有固定理论和方法的独立学科,毋宁说是多学科理论、方法的视角的杂糅。它对文学批评中的细读法、社会学研究的调查法和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都有所借鉴,使之成为一种博观约取、但有时又难免失之于散漫的研究领域。威廉斯文化研究理论的路径,主要体现为学术立场上的从“左派利维斯主义”到文化唯物主义、学术焦点上的从大众文化到共同文化以及研究思路上的从文化领导权到情感结构的三条进路。本文对这三条进路的描述,展示了威廉斯在人类学路径下进行文化研究理论建构的动态过程。 一、从“左派利维斯主义”到文化唯物主义 雷蒙·威廉斯的文学研究始于对利维斯学术思想影响的接受和超越。他在《文化是平常的》(1957)一文中提到,在剑桥大学学习期间,他的思想接受了来自两个方面的重大影响:“第一个是马克思主义,第二个是利维斯的教诲。尽管后来我对他们有许多不同看法,但我一直很尊重他们。”①利维斯的文学批评观是威廉斯文化研究的起点,威廉斯以文学批评起步展开其文化研究时,极大地受益于利维斯文化批评和道德批评所提供的问题域、观点和方法。 在20世纪30年代,利维斯针对自身所处时代的文化状况,区分了少数人掌握的“文化”和多数人享用的大众“文明”,建立了一个“文化/文明”的对立模式。利维斯心目中的“文化”正如阿诺德所谓“人们所言所思的精华”,掌握在少数知识精英手中,是一个国家或民族传承精神、守望理想的关键所在。在他看来,工业革命之前的文化对应着一个和谐有序的社会结构,不同等级的人们各司其职,安居乐业,社会生活呼应着自然环境和岁月的节拍,人们在乡村社会的有机共同体中,享有共同的文化和艺术。而在当代,文化正面临着日益汹涌的大众文明的威胁,工业社会给日常生活带来的标准化和水平化特征渗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破坏了以传统生产方式为特征的“有机社会”,应运而生的电影、电视和广告等新的艺术形式,以不可阻挡之势改变着人们的日常心理、阅读习惯和审美趣味。在这样的境况下,文化被公众想象和矮化为一种大众娱乐和物质消费的形式,人的心理意识和品味被败坏,社会状况愈加恶劣,呈现出一片文化暗淡、传统衰亡和社会解体的景象。利维斯对工业社会带来的文化衰退痛心疾首,因此他倡导以文学教育为核心的人文教育理念,希望通过在大学开设以文学和文学批评为主要课程的英文学院,发挥文学在培养智性和情感方面的功能。他提醒人们,大学不仅是一个教授专业知识的地方,更是一个人类意识的中心,是表现社会变迁的核心场域,关注的是人的洞察力、知识、判断力和责任感,为文明世界提供理念,指明人类的义务;大学的目标是培养文化的承传者和合格的阅读者,他们延续着文学传统和语言的最佳潜能。从这一目标出发,利维斯强调了语言在文化中的核心作用,相信语言具备传递思想、精神和情感传统的功能,认为只要还拥有语言,传统就仍然发挥着作用;因此,文学在文化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知识精英则是接受过文学教育的群体,熟悉语言的修辞功能,具备阅读和阐释文学作品的能力,有能力担负传承民族文化的使命,然而,大众文明的流行破坏了传统的语言,市场的口味代替了文化本身,导致了文化的危机。 利维斯所说的“大众文明”,即一般所言的伴随着大众社会的出现而兴起的大众文化,包括英国本土的电影、广播、广告以及以流行音乐、好莱坞电影为代表的美国大众文化。他一方面对大众文明进行严厉抨击,另一方面又将大众文明等同于工人阶级文化;而他对所谓“有机社会”的赞美,无非是留恋那个由社会等级制度制造出来的“和谐”氛围。威廉斯虽然认同利维斯关于英国文化遭受工业文明破坏、急需进行文化拯救的观点,但对利维斯的精英意识深恶痛绝。他指出工人阶级不能等同于那个充满偏见的、含有“群氓”意味的“大众”:“事实上没有所谓的群众,有的只是把人视为群众的观察方式。”②工人阶级的文化更不是利维斯所谓的“文明”,而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优秀文化。在批判利维斯政治倾向的基础上,他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思想,对文化进行历史性和社会性考察,以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立场融合和改造利维斯所坚持的文化传统,同时摈弃了利维斯的文化精英主义。因为这一立场,威廉斯的早期思想被其弟子伊格尔顿概括为“左派利维斯主义”,威廉斯的著作则被视为左派利维斯主义的主要范例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