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底,“佛系”迅速成为网络热词,作为一种表征当下中国社会心态的重要现象,佛系及其背后的问题引起我们的关注和思考。佛系出现的社会、经济、文化背景是什么?佛系是中国现代性社会所孕育的一种重要的社会心态,还是与“囧”“丧”一样仅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网络流行词?佛系凸显了全社会的时代心理症状,亦或表征了“90后”“00后”青年独有的都市亚文化?佛系与现代社会的个体主义、消费主义、工具理性等有何思想上的逻辑关联?这些都值得我们深思。为了透过佛系现象洞察中国社会心态的最新变化,深层次把握中国社会结构的新变,《探索与争鸣》编辑部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课题组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举办“佛系:中国社会心态新动向”圆桌会议。与会专家从不同角度对相关问题展开探讨,既试图对佛系做同情、包容式的理解,也注重用社会主流价值观疏解佛系背后的深层问题。本期刊发这组文章,呈现了与会专家的精彩观点,以期推动学界进一步讨论与审视。 ——主持人 阮凯 杨义成 “佛系青年”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病人,但确实患上了流行的“时代病”。并且这一病症并非完全是新生事物,而是伴随着都市现代性发生发展。以精神分析的眼光观之,这是一种“负性幻觉”,它与消费社会的欲望生产机制密切相关。 “厌世”:都市现代性一副面孔 齐美尔在都市社会形成时期便敏锐地观察到了都市人的冷漠厌世特质,《大都会与精神生活》中他将“厌世”作为都市人的精神症候。齐美尔试图回答为何城市是厌世态度的真正场所。正是人、物、货币集中的刺激,制造了神经系统最高度的巅峰,引发了自我保全的反应,最终不可避免地将自我的个性拖向毫无价值的感觉,一种自我退隐的冲动。 无论“丧文化”还是“佛系青年”都以消极厌世为主要特征,尽管“丧”似乎比“佛系”更决绝一些。譬如“丧”什么都不想干,而“佛系”该工作时工作,只是别指望我努力;“丧”不谈恋爱,而“佛系”该恋爱时恋爱,只是不吵不闹不作,对待对方更像是一名长期饭友,但事实上他们分享共同的价值观:“太多选择,我选择不选择。”“不选择”正是都市物质繁荣的餍足体验,与之对照,乡村的“冰花男孩”却是“没有选择”,因此齐美尔方说只有大都会的孩子才会显现出厌世态度。 “厌世”无疑是现代性的一副面孔。尽管卡尔内斯库提到了现代性的五副面孔没有“厌世”,但无论是审美现代性、先锋派、颓废、媚俗、后现代主义处处都与厌世相关,与齐美尔对于都市现代性的总结相互映照。譬如审美现代性强调厌恶中产阶级价值,并通过极其多样的手段来表达这种厌恶。先锋派是现世的反对者,有意识投身于传统形式的“自然”衰朽,竭力强化一切现有的颓败与衰竭症状。颓废则是“大繁荣”中的厌倦,是一种心理、道德和美学的自我欺骗,正如尼采所说,虚弱成为一种目标。至于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都是对现代日常生活的逃避,它围绕模仿和伪装,制造出欺骗与自我欺骗的美学幻觉。 这一弥漫着颓废厌世情绪的时代病也被称为“英国病”。但1970年代以来的“英国病”与以往不同,它与战后经济繁荣和高福利政策有关。其中有三个代表性的表现心态:其一,英国式。高福利导致社会失去朝气活力,基础产业的国有化导致国家失去竞争力,成为“日落帝国”,年轻人只能远赴美国一展抱负。其二,瑞典式。瑞典年轻人的典型口号就是“即使没钱也有好生活”“小国国民再怎么努力也没用”,他们认为日本人“过得太辛苦”,“不想成为这样的国家”。其三,日本式。经历了奋发进取的“团块世代”,当代日本年轻人似乎落入“穷充世代”,即“贫穷却充实也无妨”。大前研一指出,“穷充”的本质是“低欲望社会”,比英国式和瑞典式的高福利“穷充”有更深刻的隐患。日本式的“穷充”是因为1990-2000年的泡沫破灭,造成经济停滞,不管多么努力都难以升迁,加薪无望。年轻世代“丧失物欲和成功欲”,追求“极俭生活”,社会充满“草食化”的青年,“穷充”的本质是“穷忙”。 “佛系”的价值观是对现代性诸面孔的剽窃和挪用,流行于日本,是“低欲望社会”的一个表征。然而“佛系青年”在当下中国的流行也具有中国特色。“佛系”一词来源于“佛系追星”,他们逆反流行的粉丝文化,以心如止水、“爱与和平”拒绝文化工业的绑架。与英日青年一样,面对这一代消费社会制造的“大繁荣”,他们以“极简主义”“禁欲系”退回自我的心灵乌托邦,表现出不愿意背负风险、辛苦工作的父母沦为负面教材、“微高价”消费、小确幸、“选择不拥有”等心态。但是,与北欧高福利体系不同的是,“佛系”中国青年的逃避并不能逃脱户籍、房价、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的巨大现实压力,“穷充”只是“穷忙”之余短暂的避风港,是城市青年一种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人生和美学幻象。 “侘”“寂”美学的异化 在精神分析的研究中,“佛系”是一种时代的集体无意识心理,是一种被压抑的对象,在极端情况下会形成“负性幻觉(negative hallucination)”。英国学者Christopher Bollas在《精神分析与中国人的心理世界》中认为,正是对于眼中现实问题被转嫁的担心,激发了人们的“死亡本能”,种种“拒绝××”行动成了对抗被压抑的焦虑的象征性行动。“负性幻觉”表达为一种“无”,一种心灵死亡区域的积极呈现。然而,在对抗潜意识的破坏性方面,“负性幻觉”是没有作用的,因为这种“无”意味着自我或集体无法对付那种担心,而心灵已经废除了自己思考这种观念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