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学界掀起一股“虚无主义”热。姑且不论这股热潮的政治-社会背景,单从西方思想史的角度看,虚无(主义)都是一种独特且重要的时代现象。甚至尼采公开说西方历史就是一部虚无主义史。在这里,我不想评价中国学界的这股“虚无主义”热,也不想对尼采的评价表达立场。我想问的是,“虚无”究竟表达了怎样一种生存经验,这种经验何以像尼采批评的那样能主导西方历史?根据我的体察,这种生存经验源于每个人都会有的“相信”情感。“相信”能够赋予对象一种客观的价值,同时,也能排斥其他对象或价值;而当其赋予对象一种绝对价值之时,它也就封闭了其他对象或其他可能性,从而封闭了我们的整个生存。本文通过分析“相信”情感分析尼采的虚无主义概念及其历史;分析显示,虚无(主义)存在于人的本性中,它是其命运的一部分。 一、虚无(主义)的界定问题:对尼采文本的情感分析 据海德格尔考证①,西方思想史上,雅可比第一次使用“虚无主义”(Nihilismus)这个词批判康德的纯粹理性和道德观念。②半个世纪之后,齐克果更严厉地批评现代社会造成每个人“个性的夷平”(Levelling),是“死亡般的静寂”,“最严重的夷平如同死亡般静寂,在死亡的静寂里,一个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穿透它,一切都无力地沉没于其中”③。尼采同样本己性地经验到时代的虚无,并进一步赋予这种经验以更丰富的时代和历史内涵,以至于提到“虚无主义”,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尼采。 在《偶像的黄昏》一书中,尼采指责整个欧洲历史和形而上学史是“虚无主义”的历史:从柏拉图主义到基督教、从基督教到康德的道德主义和黑格尔的绝对理性历史、再到共产主义以及现代的民主运动。检讨尼采的分析,我们发现,对概念或理性的虚构和执着是虚无主义的根源。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为希腊人带来的震动源于其对生命和本能的漠视;这种漠视来自对不变者的“相信”和“执着”追求。④针对这种被称为不变者的“存在”概念,尼采谈到: 几千年来哲学家们处理过的一切,是概念的木乃伊;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生动活泼地出自他们之手。这些概念偶像的侍从,当他们朝拜时,他们在杀戮,他们在制作标本,——当他们朝拜时,对一切的一切造成生命危险。……存在的不生成,生成的不存在……可他们全体,甚至带着绝望,相信存在者。因为他们无法弄到它,他们就寻找理由,别人为何对他们隐瞒它……我们抓到他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大叫,这就是感性!这些感官,它们一向就是这么不道德,关于这个真实的世界,它们没有告诉我们真相。教诲就是:摆脱感官的欺骗,摆脱生成,摆脱历史,摆脱谎言,——历史无非就是对感官的迷信,对谎言的迷信。教诲就是:对迷信感官的全体说不,对人类全部的剩余说不:这个全部就是“民众”。当哲学家,当木乃伊吧,带着一种掘墓人的表情,去表现单调的一神论。⑤ 众所周知,苏格拉底之前,希腊人就开始了对不变者的追问。但苏格拉底不仅追问不变者,还愿意为它奉献生命本能,直至献出生命。在尼采看来,其死亡所引起的历史效应或思想意义,是苏格拉底被视为“哲学-形而上学”开端的关键。也就是说,要在哲学上理解苏格拉底,首要的就是紧紧抓住不变者,抓住永恒的存在。从死亡意义上看,抓住存在就是要摒弃变化者。 如何抓住“永恒的存在”,或“不变者”?毫无疑问,我们不是,也看不到这样的存在者。普罗大众只能生活在流变不息的感官世界里,我们能看到的,只有欺骗、生成、时间性的流逝。如果把感官事物称为“真实”,那么,“没有真实的东西能活着逃离不变的存在”。但是,我们是哲学家,是苏格拉底的后人,我们需要紧紧抓住不变者,我们“相信”不变者才有意义、才是能让我们生存下去的东西。否则,我们就只能像苏格拉底那样选择死亡。于是,唯一的道路就是寻找“不变者”被“变化者”隐藏起来的原因。 我们找到了什么呢?因为确信不变者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它不被看到只是由于存在着的骗局和假象,只要揭开欺骗性的虚假现象,真实者就必然能揭示自己。因此,凡不属于不变者或者只在感官里出现的“真实”,就是假象,就是欺骗者。于是,“我们欣喜若狂地喊道,这就是感性!这些感官在真实世界的问题上欺骗了我们。”不仅如此,我们赋予欺骗者一种道德价值。不道德的是欺骗者,是感官、变化、假象或谎言;道德就是摆脱感官,摆脱生成的历史,就是相信不变者和永恒的存在。从此,不变者、理性、存在、概念、真实的世界、哲学家就与变化、感性、存在者、历史、现象、虚假的世界、大众成为对立的两极。前者被赋予道德价值,后者就是不道德的。 根据以上略带心理学色彩的描述,表面上看,似乎是两极对立造就西方历史,并且是理解西方思想的关键。更深层的分析却显示,“相信”甚至“确信”(不变者是唯一有意义的)乃是支持并赋予不变者以生存意义的核心情感。⑥如果没有相信情感支持,怎能设想感官的“真实”反倒是“虚假”的?如果没有对不变者绝对的确信,甚至依赖情绪,怎能想象苏格拉底会为虚构的东西献出生命?如果苏格拉底的这种情绪没有传递并蔓延到哲学的历史,与“真实”感官相对立的“存在”怎能主导西方思想史? 因此,即使可以在概念或逻辑里处理思想所包含的两极对立,甚至凭之整体性地把握西方思想,但是,分析支持并为不变者赋予生存意义的“相信”和“确信”情感却是首要的。正是它们为不变者,为永恒存在赋予一种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客观”价值。⑦若不具有这种生存性的客观价值,不变者就无法与表面上更真实的感性价值相对立,甚至反过来为感性价值奠基。让我们看一段尼采本人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