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国学刊,注释越来越规范,但八股气日浓。说不好听,除了编辑与作者,以及个别刚好对这个题目感兴趣的,其他人一概不读。 传统中国谈文论艺,很少正襟危坐,大都采用劄记、序跋、书评、随感、对话等体裁。晚清以降,受西方学术影响,我们方才开始撰写三五万字的长篇论文。对此趋势,我们是认可的。但回过头来,认定只有四十个注以上的万字文章才叫『学问』,抹杀一切短论杂说,实在有点遗憾。 放长视野,学问不一定非高头讲章不可。在我们心目中,编杂志最好是长短搭配,庄谐混杂,那才好看、耐读。我们明白,困难在于学术评鉴——这样有趣味但无注释的『杂说』,能计入学者的工作量表吗?好在今天能写且愿写此类短文的,大都已经摆脱了这样的数字游戏。 真希望我们设立的『隨笔体』栏目,在精深且厚重的专业论文之外,发表若干虽不计入成果但有学识、有性情、有趣味的『杂说』。 我的出生地是山西省晋城县(现为泽州县),这个县与赵树理的故乡沁水县接壤。我出生后的第三年,赵树理离京返乡,担任晋城县县委副书记。一年之后,“文革”爆发,他被晋城的红卫兵揪斗出来,从此开始了最后几年被批判、受折磨的岁月。我家乡那带流传着不少与赵树理有关的故事,但我小时候却从未听说过,或许那时的他因其敏感,已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了吧。 大概是1974年前后,我家的西小屋里多了一个大纸箱。箱子是长方形的,宽约一尺半,长约一米五,样子不新不旧,颜色不灰不白。那个年代,这种纸箱子并不多见,但它究竟来自何处,我却说不清楚。箱子里堆放着一些旧书旧报旧杂志,乱糟糟的,却也颇为可观。杂志我记得有《红旗》,还有《无线电》。那时我父亲在公社做电话维护工作,《无线电》这本杂志我记得他订了多年。 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够读书了,而且常常处在无书可读的饥渴状态。于是过一阵子,我就去那个箱子里倒腾一遍,看是否能有些收获。无功而返的时候,我也会瞅一瞅报纸上的“最高指示”或“毛主席语录”,但那些文字对于一个小毛孩子并无多大吸引力。倒是有一次看到毛主席写的一封信,那几句话文绉绉的,颇让我感到新奇。来来回回读几遍之后,居然一下子就记住了:“李庆霖同志: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毛泽东。”那是1973年4月25日毛泽东写给下乡知青李庆霖的回信。如今我说起那个纸箱,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那封信。 不知是第几遍倒腾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书的封面、封底已不知去向,一前一后的书页也残缺不全,封脊秃噜了之后裂成了几道缝,上面自然已找不到文字。但读了几页,我还是很快被它吸引过去了。那是发生在一个山洞里的故事,洞外面是兵,兵荒马乱,一片喧嚣;洞里面却仿佛成了桃花源。男女主人公被堵在洞里出不去,只好在里面过家家。黑灯瞎火,日夜不分,饿了做饭,困了睡觉。后来,他们终于还是被敌人发现了。敌人拎着枪进了洞,他们拎起手电筒往洞里的深处走,往高处爬。忽遇一条水桶粗的蟒蛇,白花花的,动静还挺大,俩人吓得够呛,缓过神来才意识到是一股泉水。就这样,他们摸索着、帮衬着也鼓励着,一直朝着那个可能的出口走去,一路是山重水复的紧张与刺激,柳暗花明的激动和欣喜。终于,他们走出了那个山洞,但长时间在黑暗中蜗行牛步,一见太阳,晃得他们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个故事有意思,我几乎是一口气把它读完的。那里面有我还读不懂的朦胧爱情,更有我看得懂的探险之旅。它们交织在一起,真真切切又奇奇幻幻,仿佛后来的少年儿童读《哈利·波特》。这本没头没尾没封脊的书不知被我翻了多少遍,它成了我的启蒙读物之一。 但是,许多年里,我却不知道它的作者和书名。直到后来有一天我读小说,忽然惊叫起来:天哪,《灵泉洞》!赵树理!这不是我小时候读过的那本书吗?那一刻,我像遇到失散多年的老友一样兴奋。但它究竟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如今我已记忆模糊。 这就是我阅读赵树理的开端。萨义德说,一件事情的“开端”很重要,而且,“开端”又总是产生于回溯之中。①如今,当我回顾对赵树理的阅读时,如此隆重地确认下这个“开端”,或许也不无意义吧。现在想来,是不是因为这样一个“开端”,才让我有了所谓的“赵树理情结”?——情结?当我闪出这个念头时,忽然才意识到感觉不对。用“情结”拽大蛋作甚?分明是“赵树理疙瘩”嘛!说成心里长了颗“疙瘩”,才符合赵树理式的表达,才算是接上了晋城、沁水的山药蛋地气。记得尘元(陈原)先生说过,把complex译成“疙瘩”,简直妙不可言!② 然而,整个七十年代,我也就读过那本缺胳膊少腿的《灵泉洞》。我上小学的时候,赵树理已被批倒斗臭,含冤而死,课本里自然是不可能选他的作品的。我父亲说他年轻时读过《三里湾》,但我怀疑那是一本过路书。否则,在我翻箱倒柜找书看的年代里,为什么它却不见踪影?有一位叫范巨通的晋城老乡回忆说,“文革”之初他回乡务农,苦闷之余读闲书,居然找到了《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和《三里湾》。③他很幸运,或者是那个时候赵树理的书还没被扫荡。而在“文革”后期,这些“大毒草”却很难在农村找到踪影了。例证之一是1975年那个春天我烧伤了腿,养伤期间我曾让我父亲四处找书,但他找回来的却只有《虹南作战史》之类的作品。 1978年10月,赵树理的冤案平反了,他又可以被公开谈论,他的《田寡妇看瓜》《小二黑结婚》也将再度进入中小学教材。而那时我也即将高中毕业,准备告别七十年代了。 八十年代我是否读过赵树理的作品?如今已记不清了。可能的情况是,上大学期间我也浮皮潦草地读过一点他的代表作,却并未留下太深印象。那个时候,现代文学史的课程由王德禄老师主讲,他的研究兴趣主要在鲁迅那里,整个文学史似乎就成了鲁迅专题。他讲过赵树理吗?我现在已印象全无。讲授当代文学史的是邢小群老师,她是北京插队知青,赵树理似乎也不入她的法眼。我记得她在课堂上拿上党梆子举例,说,上党梆子太高亢,嗷嗷嗷吼着,直眉愣眼就蹿上去了。她连说带比画,笑眯眯地摇摇头,那是听不惯的表情,也仿佛是颇有点不屑的调侃。这番评点我不但不反感,反而是正中下怀。上党梆子是我家乡的地方戏,赵树理爱它爱到了骨头缝里,但我却对它没什么感觉。我是听着有线广播中的革命现代京剧长大成人的,这很可能意味着,在我幼小的心田里,不仅播下了革命的种子,而且还播下了京剧这一剧种。而现在我却越来越意识到,不熟悉上党梆子,理解赵树理就缺了一块重要内容;或者至少,我们会与他作品里那些被上党梆子滋养过的成分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