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世纪30年代,朱光潜在论及废名的诗时,曾说过:“废名先生富敏感好苦思,有禅家与道人风味。他的诗有一种深玄的背景,难懂的是这背景。”①但后来的废名研究者往往更注重前者,而忽视了后者,肯定废名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而极少论及道家思想在废名思想中的存在。有人甚至说:只有从禅宗的角度切入,才能寻找并发现废名作品的真谛。这当然与废名的创作有明显的禅味有关——废名笔下的莫须有先生就自称“禅宗大弟子”“大佛教徒”“大乘佛教徒”,还有佛学专著《阿赖耶识论》,而且读其小说、诗歌如同参禅。但也有人认识到:“禅宗只是废名作品的一个审美向度,但绝不是唯一的向度。”② 一、田园诗化小说与道家精神气息 反复细读废名的创作,我们发现其中有着浓烈的道家精神气息——崇尚自然、珍爱生命、渴望自由。尤其是他最有代表性,也就是最能体现他的创作风格的中后期作品——田园诗化小说,充满静柔之美、素朴之美、梦幻之美,体现了老庄哲学淡泊避世,无为不争的方面。从中折射出在当时复杂的现实面前,废名因为无奈、失望、缺乏把握,而将能量转向了内心世界,道家思想使他获得了精神的提升。 但废名对老庄思想的吸收是有所侧重与选择的。老子的哲学充满矛盾,他具有无为不争、贵柔守雌、居后居卑、淡泊隐世的一面,又表现出有为尚争,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积极涉世的一面。这对矛盾在老子的人生观中,前者只是形式,后者才是真正反映其内心欲望与动机的实质性内容。老子“不争”是为了“大争”,“居后”是为了占先,有“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第7章)为证。老子主张“无为”,但又不是真的一无所为,而是企图大有作为;主张“守柔”,并非不知刚,而是力图以柔克刚,有“为不为,则无不治矣”“通常无为而无不为”为证。因此,老子表面是出世,实际上是入世的。 废名在他的某一段时期很显然从老子那里吸取了前者,即“无为”“守柔”的方面,却将其这样做的目的舍弃了。因此,此时的废名更接近庄子的“出世”。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老庄》中说:“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③ 在庄子那里,老子的“无为”思想被发展,“有为”思想被舍弃了,使“无为”变成了“一无所为”或“无用”,变现出隐世、遁世、避世、出世的格调。废名的避世风格是十分明显的,他对现实不满,又不愿为改变现实而行动,为了躲避现实的苦痛,他曾经躲到纯美的诗化小说中,去做他理想国、幻想国的美梦。在那里,他像一只将头插入沙土地而躲避危险的鸵鸟,宁愿现实的一切是幻梦,而他的美梦才是真实。“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样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很占了势力”④。 二、生存环境的宁静之美 废名田园小说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如诗如画的风景描写,这美好的风景是小说中人物的生存背景,也是小说所要表达的内容的很重要部分。废名的小说往往并不注重情节,他的小说总是情节冲淡。正如他自己承认的:“无论是长篇或短篇,我一律是没有多大故事的,所以要读故事的人尽可以掉头而不顾。”⑤他的小说就是“风景如人物”,他的风景、他的人物都在述说他的理想世界。 废名小说的风景是“静”的。 ……现在走进房来,忖着大家已经就睡,静静地走在阶沿,对这天井坐着。阶下一方砖地,满着青苔,两钵玉簪花在中间放着,依稀的星光可以辨出花的白来,不是一阵风吹送馥郁气息……我们的话,比蟋蟀叫声还低,芹的声音的清脆以及流水一般地说了又说,也实在赶不上蟋蟀。(《鹧鸪》) 老子主张人们应当用虚寂沉静的心境去面对宇宙万物的运动变化。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回静,静回复命。”返回根源、回归本来状态叫作寂静,一切都必须回归于“寂静”。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老子认为安静可以主导躁动,因为躁动无法长久必须回归静之。 “燥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安静可以化解炎热,平淡无为时是天下正途。 废名接受了老子“静的哲学”,在静的哲学观照下,他的饱受现实烦扰的心灵得到了平复,仿佛在烈日之下找到了一片绿荫。他要从早期的《石勒的杀人》式的愤怒、焦躁中解脱出来。在宁静的心绪下寻找生命真谛。在《忘记了的日记》中,废名自己承认:“我的哥哥了解我。我有一回在家里发脾气,他问我:‘我看你的文章非常温和,而性情却非常急躁。’这是真的,我一时不能作答。”⑥在小说中,他在有意营造一片宁静的天地,为自己也为世人寻找心灵的栖息之地。 读废名的田园小说的确给人一种宁静素朴的感觉:竹林、杨柳、流水、小桥,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却总是用某一个人、一座桥提醒人们现代文明的存在,这是一个与文明观念共存的原始化的社会。虽不是过着“结绳而用之”的生活,却也以放牛、打鱼、洗衣、种田为生活的主要内容。而且这些日常生活不仅使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衣食无忧,劳动也被艺术化了。 小林放学回来,他的姐姐正往井沿洗菜,他连忙跑去,取水在他是怎样欢喜的事!替姐姐拉绳子。深深的,圆圆的水面,映出姐弟两个,连姐姐的头发也看得清楚。(《桥》) 及至《竹林的故事》《菱荡》《桥》中,人性被过滤得只留下单纯的美与善,连早期的淡淡的忧伤也消失了,没有扰攘纷争,只有宁静和谐以及在与自然融合中物我两忘的人生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