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8)02-0123-04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8.02.016 作为知交，冯雪峰对聂绀弩的评价是：“儿童似的天真，也儿童似的狡猾。”[1](P.84)物以类聚，雪峰虽不同于聂氏孩童似的泼赖狡诡，却有着赤子一样的天真热忱。 1919年，时年16岁的冯雪峰开始筹措自己的道路。他离家八十多里到了金华，以第一名的成绩代人考入了金华中学，此举的报酬是给自己赚到这趟出行的旅费；而这趟出行的目的，则是替自己考上浙江第七师范学校。1921年春，浙江七师发生了驱逐学监顾中华的事件，带头“闹事”的便是冯雪峰。因此，他被学校开除了。 当时的浙江一师是颇负开明兼容之誉的学府，冯雪峰怀揣同学为他筹措的钱来到杭州，考入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师的活跃气氛，不仅令冯雪峰得以尽情释放早露端倪的激情，也成就了他的文学之路。事实上，冯雪峰一生创作的诗歌绝大部分写于浙一师就读时期，也就是说，他的诗歌生涯始终是与他的一师学生、湖畔诗人身份完合的。 童年家庭生活多少存在着压抑。父亲的专横，包办婚姻的苦涩，熔铸成“地狱”，“有无论怎样也想不到的黑暗的苦楚”。[2]但是一旦脱离那个现实的境地，悠游徜徉在西子湖畔受一师自由之风的熏习，沐承师长朱自清、叶圣陶等新文学开拓者们的教诲，孩童般天真热忱、渴慕真理的心性便完全地蹦跳起来了。 现今能够寻找到的雪峰最早发表的诗作，是《时事新报，学灯》上的《到省议会厅旁听》。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到省议会厅旁听，冯雪峰有感于此番经历的“文明”与“纪律”而作： 他们的意见真多啊！ 六七个一齐发言。 他们真自尊而尊人啊！ 击桌骂，蹬足叫， 侮辱别人的言词，直可与流氓比赛！ 我又记得在小学校的时候的事来了： 有一次我们只有半数人到班， ——还有几个迟到。 今天他们一百五十个也有七十多人 不到——也有迟两点的到。 但是——不呀！ 我们到班后就不能说一句或动一下， 不像他们能够自由行走自由谈笑呀！ 我们睡觉——教师便敲我们的头， 他们睡觉——是能够安安逸逸地自由呀！[3] 诗作不炫示高明的诗技，不擅于含蓄的表达，只是少年人假想中民主的神圣神秘与所见所闻的真实败坏情况的落差，“直可与流氓比赛！”——这是何等愤愤不平的直抒胸臆。“我又记得在小学校时候的事来了”，开骂之后，冯雪峰忍住火气，开始摆事实，讲道理，直举出自己小学校里作学生时的实例来跟议长议员大人们的行为举止作对比。说看看你们啊，竟还远远不如我们！即使要作一点小讽刺，却仍憋不住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的，这是何等的孩子气！这样带着稚气理想的观想，这样天真的不平之鸣，也在他今后人生中一直延续着。 在许广平回忆中，冯雪峰央鲁迅工作时，两人间经常会出现“韧的比赛”[4](P.396)。雪峰会直接说：“先生，你可以这样这样地做。”先生说：“不行，这样我办不到。”那么冯雪峰就又说：“先生你可以做那样。”先生回答：“似乎也不大好。”冯雪峰还是坚持：“先生，你就试试看吧。”先生松口：“姑且试试也可以。”这固然是鲁迅的责任感使然，但冯雪峰孩童般的质直坚持还是颇为动人的。 冯雪峰早期还有题为《小诗》的诗一首： 我爱小孩子，小狗，小鸟，小树，小草， 所以我也爱作小诗。 但我吃饭偏爱大碗， 吃肉偏要大块呵！[5](P.63) 对着这等直白，只能莞尔了。1923年3月10日，一师发生了投毒案，晚膳中被下了毒，师生两百余人全体饭后中毒。汪静之当时住在校外未回校。潘漠华吃的时候就觉得有异味，当即就吐了，所以中毒较轻，第二天便没事了。而喜爱大碗吃饭、大块吃肉的冯雪峰显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状况比较严重。应修人13日接到汪静之的信形容说“医生也保不住他底命”，“只有求诸神呵护”。[6](P.327)应修人自然是紧张万分，跳上火车便来杭州，在一师调养室中终于见到“危险万分”的冯雪峰。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或是正由着大块吃肉、大碗吃饭成就的体质，此时冯雪峰已有了知觉。湖畔诗社三诗人便凄中带乐地在调养室里守着冯雪峰过了一夜。这时还谈起每个人各出一部诗集的打算来。一个礼拜之后，冯雪峰就能步行着去灵隐寺了。 以诗见人。我们来看看这样的一幅意象： 月亮底下的草场中， 三只狗面对面地坐着； 看着月亮怪凄凉的。 有个人走到那里， 他们向他点点头， 仍旧看他们的月亮， 而且亲亲嘴摇摇耳朵。 他呆视了一会， 说，“他们相恋着吧。” 他流流眼泪回去了。 月亮底下的草场中， 三只狗面对面地坐着； 看着月亮怪凄凉的。 ——《三只狗》[7](P.58) 三只狗，就写这个。不管是旧体诗还是白话诗，都是新鲜的东西啊。这就是童眼看世界。前后两段复沓，无论是主体“面对面地坐着”的三只狗特写，还是草场的场景，或者月亮下这一对比鲜明的层次色泽，完全可以直接视像化为一幅迪斯尼电影短片的海报，片名便是《三只狗》。当然还不乏与人类的互动——“向他点点头”。试问狗真的会与人这么点点头打个招呼吗？接着三只狗照旧相亲相爱地看它们的月亮，人只能流着眼泪回去了。首尾呼应的两段里，冯雪峰有个小小的隐秘的举止。如果顺势念下去，自然是以断层的感觉来理解：狗狗们面对面的坐着，看着月亮怪凄凉的。三只狗之间相互慰藉，未免还是有点寥落寂寞啊。但是注意到这里的分号，实质上分号之前是狗狗们的爱恋，分号之后却只是诗人的情绪了。或许正因为狗狗们顾自亲亲嘴摇摇耳朵，无视了那个形单影只的人，他才心有不甘呢！这里的嫉妒才要用曲笔狡猾一番，用个分号接——“看着月亮怪凄凉的”。可这狡猾的手法太纯稚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