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6-0182-10 火车是近代文明的象征。火车的发明,呼啸着将人类从慢行时代带入了“快车时代”①。在崛起于1930年代的新感觉派作家笔下,火车更像资本主义上升时代的隐喻。现代都市人迈着“上海的狐步舞”,登上时代的火车,一边欣赏机械奇观,一边体会疾速而至的漂移体验,在颓废中体验欣快,在欣快中放纵颓废,洋溢着布尔乔亚式的颓废的欣快感。火车延展了空间,压缩了时间,人们对于现代文明的感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呼啸而过的火车碾压大地,也碾压着现代人严重超载的精神负荷;火车在将刺激、好奇、兴奋带给人们的同时,也将紧张、焦虑、恐惧留给了人类。本文将以火车为个案,剖析都市人病态式的、近乎变态的欣快体验,并分析新感觉派都市享乐主义的艺术观。② 一、上海特别快:都市机械奇观 1909年连接上海至杭州一段的沪嘉段铁路开通,《图画日报》刊登了一幅《沪嘉铁路之车站》图,该车站位于上海大南门外,是一幢西洋风格的三层小楼,“房屋壮丽,建筑完固”。图旁配有建造始末:该铁路由张謇等人奉旨兴办,“为完全商办合资所建筑而成”,“先建松江至嘉善江浙交界处为南线”,至“往岁沪松通车,至今年八月全路告成,沪杭贯彻,交通便利”。沪嘉铁路被时人誉为“吾中国前途之福,我苏人士无上之光荣也”③。对于这样一个象征着现代工业文明的庞然大物,中国人对火车投射了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④而到了1932年,沪杭铁路被新感觉的圣手穆时英用虚实结合的现代方式写进了《上海的狐步舞(一个片段)》中: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会儿便不见了。⑤ 这是一幅极具视觉奇观效果的电影画面:黑暗的夜幕下,疾速移动的火车划过天际,弧灯、铁轨、枕木、蜈蚣、电杆、火车、狐步舞、夜明珠、龙、黑烟,各种意象汹涌而至,又迅速被黑暗吞没,声音、光线、颜色和着狐步舞的节奏,实景和虚景交织在一起,都市在几秒钟内演奏着一曲紧张、诡异、神秘、刺激的机械舞的狂想曲。最原始的意象如蜈蚣、夜明珠和龙与最先进的意象如铁轨、火车和电杆并置在一起,呈现为不同时空的对峙、插穿与闪回,龙的神性和火车的魔性,留给现代人的是震惊、兴奋、恐惧混合在一起的漂移体验的狐步诗学——疾速移动,快速旅行,一如人们对待现代文明的矛盾态度,崇拜中有敬畏,艳羡中有恐惧。⑥ 同样是在1909年,马里内蒂在《未来主义宣言》中,毫不掩饰对机械“新的美、速度美”⑦的赞美——大城市五颜六色、声音各异的潮流、码头夜间的声浪和热潮、火车站吞吐着冒烟的长蛇、悬系在云彩下方的工厂,都成为被称颂的对象,机械被赋予了现代色彩。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则干脆称现代社会为蒸汽机车的时代。作为深受帕索斯影响的作家,1935年,穆时英就蒸汽机车时代对现代人的影响,有过一段精彩而深刻的阐述,“在洪炉那样的社会里,人是像沉在太平洋里边似的,消灭得干干净净。祖宗遗传给我们的灵魂已经消失在社会边了;和我们的父亲相比较,我们是更官能的,冲动的,敏感的。我们不是个人的人,是社会的人;我们很少有个性,只具备典型的性格。社会把我们镕铸成同样的东西”⑧。 受未来主义思潮影响,刘呐鸥、穆时英的作品中充满着“对物的执着的抒情”⑨,在“上海特别快”的领舞下,建筑、街灯、电梯、马达等都加入了机械舞的狂欢中。刘呐鸥笔下,街灯露着“像肺病的患者的脸一样的脆弱的光线”⑩,“夜光虫似的汽车,都急忙动着两触灯,转来转去”(11),横河的大桥,是“近代的曲线”(12),而蒙雾中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会的妖怪”(13),火车站里,“奏的是jazz的快调”,对机械的崇拜者,不忘幽默一下自己“快把那机械般的衣服脱下来”,“脱离机械的束缚,回到自然的家里”。这是一种对现代文明夹杂着兴奋、不安而又惊恐的机械狂欢。显然,在“电车太吵闹”“天空被炭灰染得灰蒙蒙”的都市,过去时代的romance的梦“是不能了”,现代生活的美已经更换了形式,那就是如《风景》中所说,是“构造一幅表现派的德国画”,是thrill和carnal,intoxication。(14)穆时英更是城市风景描写的高手,1930年代的新速度决定了新的感受力——“霓虹灯伸着颜色的手指在蓝墨水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马达在黑暗里睡着了”,萨克斯“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建筑物则“睡熟了”,无机物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灵性。而“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慕尔堂)”(15)。大世界——这一都市娱乐和消费新空间,以其近乎于疯狂的方式一跃成为都市新的意象,成了现代都市人膜拜的新宗教,被赋予了纪念碑式的神性——暂时代替了永恒,展示代替了膜拜,世俗代替了神圣,“告示这世俗世界的‘灯光’已经取代了天国世界的神圣的‘光环’”(16)。 Romance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蒸汽机车的时代对文学创作提出了新的要求。曾有学者指出,帕索斯的报纸大字标题技巧和“摄影机眼光”,揭示了“未来主义最重要的发现,也许是认识到片段组接、反差和表面不协调的材料的相互作用,构成那个现代生活速度和多样性的直接表达”(17)。这是一种被穆时英誉为“鸡尾酒式样混杂性”的现代写作技巧,他将之归结为一种“不连续性与客观主观的统一”为核心理念的新形式体系:“……在作品中存在着许多故事单位,各自独立地铺伸着。章与章中间不相连属,人物与人物中间也可以没有关系,在表面上看来仿佛十分零落,散漫,其实他的结构是在特定观点上被十分严谨地组织了,选择了的。……帕索斯作品的不连续性正是社会本身的不连续性。”(18)显然,穆时英深谙其道,《上海的狐步舞》中,为了表现现代都市断裂的状态,他精心设置了若干“不连续”的城市生活断片,与火车的达达达声相伴的,是舞厅里的假面舞会,汽车里乱伦的母亲和儿子,华东饭店一楼到四楼上的淫乱的世界,被木柱压到脊梁上哇血而死的工人,妓女躲在暗角里拉客,不同空间的切换、组接、拼贴、调和,而呼啸着的火车突然闯入,将混乱的画面切开一道锐利的口子,但很快又被黑暗吞没——一如马里内蒂笔下的三辆车子,“从理性逃向将会吞没他们的未知世界”(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