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最早对于家世与童年经验的记述,应属《〈呐喊〉自序》。其中那段有关“家道中落”的文字,早为后人耳熟能详,并成为理解和阐释鲁迅思想及“底层”经验的出发点——“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①。1925年,鲁迅在应《阿Q正传》俄译者王希礼之请而写的《著者自叙传略》中说:“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底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②,1930年鲁迅写《鲁迅自传》时几乎原封不动地重复了这段文字③。这里“很大的变故”,即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因科场案入狱。鲁迅的自述,多年来成为研究鲁迅思想发展和创作心理时“不言自明”的重要史实而为学界所广泛引用。不过,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其自述文字常存在“诗”与“真实”的张力问题,《藤野先生》中有关幻灯片事件的记述,即为一例,此已为近年鲁迅研究所证实。同样,鲁迅关于“家道中落”的自述,我们能否毫不怀疑地将其作为史实接受和运用,亦并非无可讨论。本文拟从周氏家族史的角度,细读并辨析相关文献,以期对鲁迅“家道中落”的本相作一详尽考论。 一、如何“小康” 谈及鲁迅家道中落,不能不考察变故之前鲁迅家族的境况,以便比较在此前后衰落的程度。清光绪七年辛巳八月初三(1881年9月25日),鲁迅生于浙江绍兴会稽县东昌坊口覆盆桥周家新台门。周作人说:“乡下所谓台门意思是说邸第,是士大夫阶级的住宅,与一般里弄的房屋不同,因此这里边的人,无论贫富老少,称为台门货,也与普通人有点不同。在家景好的时候可以坐食,及至中落无法谋生,只有走向没落的一路。”④ 历史上鼎盛时期的周家确是绍兴的豪门望族。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在《恒训》中说: 予族明万历时,家已小康,述先公祭田,俱万历年置。累世耕读。至乾隆年,分老七房,小七房。韫山公生七子。合有田万余亩,当铺十余所,称大大族焉。逮嘉道时,族中多效奢侈,遂失其产。复遭十七爷房争继,讼至京师,各房中落者多。而我高祖派下,小康如昔也。自我昆季辈,不事生计,侄辈继之,卖田典屋,产业尽矣。⑤ 周介孚关于周家称“大大族”的说法为现存资料所证实。就经济状况而言,据九世祖致房(覆盆桥周氏家族八世祖熊占公有三子,分为致、中、和三房。致房下又分智、仁、勇三房。智房下又分兴、立、诚三房,鲁迅的曾祖父苓年公即是智兴房的第一代)佩兰公分授给勇房的田产分书看,“分书面页写‘分给幼子崧收执’。分书所配搭的田亩计:山阴湖田178.620亩,中田3.7005亩,会稽上田38.890亩,下田5.435亩,总计分给勇房的田产共计是二百二十六亩六分四厘五毛五丝。那末分给智、仁两房的,当然都是同一的数字”⑥。据鲁迅的祖叔周冠五测算,加上祭田,“总共致中和三房公祭私产是确实为二千七百五十九亩”,而且从分书内容提供的线索可知“尊德”“崇德”两典当依然存在,新台门、过桥台门两所房屋都已落成。⑦周家在绍兴可谓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经济实力雄厚,名望很高,“根据上代的传说,每届收租的时期,周氏租船未经开出以前,各姓租船都在犹豫观望,必定要等周氏租船开出和佃农议完租水以后,各姓租船方才开出。”⑧就社会地位而言,自六世祖韫山公以举人出现,周家就进入了上层绅士阶层⑨。至十一世,鲁迅曾祖辈的老大、中房派下慎房的一斋,“是个举人,他曾奉旨办理太平天国的善后,恢复地方政府,所以他就成了绍兴的首席绅士,凡会稽县知县上任,或有什么事情,必来拜会,找他商量。据说他晚年在家纳福,不大喜欢官场应酬。有一次,知县的轿子已经抬到厅前,而他又恰恰从耳厅出来,见知县来了,连忙用芭蕉扇把自己的面孔一遮,叫声:‘挡驾,不在家。’知县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去了。”⑩由此可见,周家作为绍兴首席绅士家族,在官场和民间社会都极有影响力,确实称得上是“大大族”。 但“而我高祖派下,小康如昔也。自我昆季辈,不事生计,侄辈继之,卖田典屋,产业尽矣”却不尽符合实际。周作人说:“三味书屋是私塾,先生在家里开馆授徒,每节收束修若干,学生早出晚归,路近的中午也回家去吃饭;有钱人家则设家塾,雇先生来教书,住在东家的家里,如秃先生那样,这完全是两种办法。”(11)而“介孚公幼年时家贫好学,无资延师,经常就三台门族房书塾中,趁塾师讲解经义或教授时艺,辄往旁听。一塾一塾的挨着听过去,其时各房族经济充裕者多,各延师设塾以课子弟,讲学时间特予参差先后,原意就是为使各塾就学子弟可相互听讲,以宏造就。介孚公也是趁机进修,他天资高,易于领会,收获最大。族中人誉之为‘收晒凉’(即乘便得利的意思)。”(12)可见到周介孚这一代,各房族中可以设塾以课子弟的经济充裕者尚多,倒是为周介孚所自豪的智兴房相比之下反显逊色。据周建人回忆,周介孚1893年回绍兴以后常去找和房的以?公聊天,当时“和房有两个账房,工头是文相,服侍十五曾叔祖有个年轻工人叫恭慎,服侍新老太太有两个丫头,另外各有烧饭妈妈,做粗活的长工,管花草的花匠,管鸟的、管鱼虫的工人,还有忙月、短工,总加起来,也有20人”(13)。与鲁迅同在三味书屋读书的族人周兰星后来就去了和房账房。可见即便鲁迅成年以后,周家至少仍有个别房族拥有大量资产,并非如周介孚所说的“产业尽矣”。而就社会地位而言,周介孚这一代族人中,周介孚考中进士,点了翰林,曾任江西金溪县知县、内阁中书;周庆蕃考中举人后拣选知县,后来到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任监督,曾扶助族中子弟周鸣山、周伯升、鲁迅、周作人、周冠五进江南水师学堂读书;周藕琴曾在江西、陕西等地任刑名师爷,直到1901年才回到绍兴;周玉田考中秀才……应该说周家仍然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由于台门的积习,周家子弟的出路实在有限。周作人说:“根据他们的传统,台门货的出路是这几条,其原有资产,可以做地主,或开当铺钱店的,当然不在此限。其一是科举,中了举人进士,升官发财,或居乡当绅士。其二是学幕,考试不利,或秀才以上不能进取,改学师爷,称为佐治。其三是学生意,这也限于当铺钱店,若绸缎布店以次便不屑干了。可是第一第二都要多少凭自己的才力,若是书读得不通,或是知识短缺,也就难以成功,至于第三类也须要有力的后援,而且失业后不易再得,特别是当铺的伙计,普通尊称为朝奉,诨名则云夜壶镴,因为它不能改制别的器皿也。照这样情形,低不就,高不凑,结果只是坐吃山空,显出那些不可思议的生活法,末了台门分散,混入人丛中不可再见了。论他们的质地,即使不能归田,很可能做个灵巧的工人,或是平常的店伙,可是懒得做或不屑做,这是台门的积习害了他们,上文所说的好多人情形不一样,但其为台门悲剧的人物,原是根本相同的。”(14)周介孚的子侄辈虽不乏考中秀才者,但无人考中进士举人,跻身上层绅士,多半高不成,低不就,不做事,坐吃山空,结果是处于维持生活现状甚至贫困潦倒的境地。像周慰农为人精明能干,因为顶撞知县而失去朱墨师爷职位回到绍兴,后来嗜酒好赌,其子周寿恒天资远超过鲁迅,于音乐戏曲上颇有成就,只因台门子弟万万不能做戏子,又不喜欢学生意,最后成了吃吃玩玩的“嬉客大少爷”;四七相貌英俊、颇有才干,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文理清通,周家二尺见方的匾额和廊柱上的抱对是他写的,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被周介孚带到江西学幕,因为不安分失去职位,回乡之后索性游手好闲,抽大烟,喝老酒,竟然成了“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的破脚骨,最后在潦倒中去世;五十曾在县衙门库房做事,觉得没意思,就放弃职位在家里闲荡,吸食鸦片;衡廷曾在县衙门做过朱墨师爷,字写得极好,文理通顺,后来则整天坐在茶馆里,不去找事做,打听来消息回台门来传播,还自称是狗眼,看得见鬼,说些鬼话吓唬女人们……这些都是台门子弟没落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