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8)03-0077-09 在爱克哈特(Meister Eckhart,1260-1328)生活的中世纪晚期(13-14世纪),托马斯·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神学达到高峰、已近没落。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爱克哈特作为多明我会的神秘主义者,将希腊哲学、基督教神学和新柏拉图主义融会一体,创造出自己独特而高度灵性化的“神人合一”的神秘主义神学。他主张上帝融合于万物,万物皆空无①,万物存在即为上帝的显现;人为万物之灵,基督则是人类的救赎者,人通过“成形-教化”(bilden-Bildung)的过程不仅能与万物合一,与基督合一,也能与上帝合一;人的灵魂内有一种神性的火花(Fünklein)或心灵之光,可以通过“纯化”与作为万有之源的最高神性相连,从而达到无所牵绊的泛爱自由境界。这些倾向使他在1326年被指控为异端。但爱克哈特注重内心信仰、轻视外在善功和圣事的宗教态度、推崇意志而贬抑理性的立场,对宗教改革时期马丁·路德的思想转化起到重要作用。伴随着14、15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兴起和发展,爱克哈特的神秘主义随之复兴,其中在德国尤为显著,并对其后的宗教改革、新教及虔敬主义、浪漫主义和观念主义甚至现代存在主义等有深刻影响。 一、永恒沸腾的灵魂火花 “教化”(Bildung)被伽达默尔视为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的首要主导观念②,也是具有强烈德意志民族特点的关键理念。它作为一种带有源初宗教色彩的生命理想,可从黑格尔和德意志运动时期的赫尔德、洪堡等追溯到莱布尼茨与沙夫茨伯里,而从17、18世纪的虔敬主义还可以再往前追溯到中世纪基督教神秘主义,尤其是爱克哈特的神人合一论、新柏拉图主义直至《圣经·创世纪》。从具体概念的起源来看,“成形-教化”作为具有精神哲学内涵的新观念谱系,很可能是爱克哈特融合“神的肖像”说、新柏拉图主义的流溢说(Emanation)以及再融合说(Reintegration)在观念史上的新创造。在这一源远流长的精神历史背景下,神秘主义成为打开整个德国哲学精神宝库的一把重要钥匙;而被加达默尔称为18世纪最伟大观念之一的教化,则架起了中世纪神秘主义和德国近代观念论之间的桥梁。从爱克哈特神秘的灵魂火花说到马丁·路德的内在自由意识说,再到波墨的“神智学”(Theosophie),都包含着一种在最高的神秘意识中、最终实现库萨的尼古拉式的“对立同一”(coincidentia oppositorum)的思想。这些精神传统乃是德国早期教化观念起源和转化的重要背景,也是德国古典哲学和古典教育学最重要的思想根源之一。 德语教化观念,归根究底可以说形成于基督教神秘主义“人神肖似性”(Gottesebenbildlichkeit des Menschen)学说的语境里。对中古德语“bildunge”(即“Bildung”的早期形式)一词进行历史性探查,会发现该词首先通过13、14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才从仅仅是感官性的具体含义层面转化进入精神性的神学层面,并作为“神的肖像”(imago-die)或“人的肖神性”学说里的专用术语而走上历史舞台。这些词语,即“成形”(bilden)、“教化”(Bildung)、“肖神性”(Gottesebenbildlichkeit),在德语词语构成和概念形成史上彼此关涉而映射,其核心乃是“Bild”(形象、图象、原型或象),而“Bildung”则是动词“bilden”的名词化形式。在基督教神秘主义者的思考中,“成形-教化”乃是一个完美化的宗教事件。因为在创世过程中,“人”乃是作为神的肖像而被造。由此,神秘主义者最深的关切,就是追寻一条使人能够回返到人神相似之源始状态的神圣之路,也就是说在灵魂的不断追寻中重新成为神的纯粹“肖像”。在爱克哈特的“成形-教化”思想语境中,即要求人类灵魂趋近上帝,迈向似神的内在性,与灵魂中上帝的纯粹形象“合形为一”。 从词源上看,“bilden”和“Bildung”的语言母体分别为古高地德语的biliden③、bilidon和bildunga④,在从身体感受的意义上皆指涉物质性和材质性的东西即“质料”,由此具有“塑造-摹绘”(abbilden)“肖像”(Bildnis)、“形体”(Gebilde)、“形态”(Gestalt)等方面的含义。这些意义指向也确定了创造性的制作生产活动与“范形”(Bild,Vorbild)、“摹本”(Abbild,Nachbild)关系具有相重合的要素。拉丁语的“imitatio”(摹仿)、“formatio”(构形)和“imago”(形象)、“forma”(形式)之间的联系也与此类似。晚期古高地德语就已将“创造”(Schpfung)称作“bildunga”,这里的宗教背景乃是《创世纪》第一章第26节及以下所叙述创世论中的神人关系,即“当上帝造人的日子,他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人“是上帝的肖像和光荣”。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人在自己的灵魂里就带有上帝的形象⑤,从而形成“人神肖似”的内在联系。人也必须在自身中去造就这种形象。古高地德语的教化一词在当时具有的这一意义指向,显示出中世纪的学者对“形象”(Bild)已经进行了内在精神化的想象。这可能是在语义学上极其多样、在哲学影响力上源远流长的拉丁语“形式”观念群的影响下形成的:“figura”(体形)和“imago”、“species”(种属)和“exemplum”(范例)等。这些对应的概念簇共同展现出“形式”观念所蕴含的“多样中的统一”,也试图展现出隐藏于显相之后的本质和理念。在这一传统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成形-教化”观念,即含括了摹本(Abbildlichkeit)和原型(Urbildlichkeit)之间的整个跨度,也指向“imago”和“similitudo”(模仿)活动内在的紧密联系。⑥伽达默尔特别指出,对应于“Bildung”这个德语词的拉丁文是“formatio”,在英语如沙夫茨伯里处则是“form”(形式)和“formation”(形成)。在德语里与“forma”相对应的推导词如“Formierung”(塑形)和“Formation”(成型),很长时间一直与“Bildung”处于竞争之中。自文艺复兴时期亚里士多德主义以来,“forma”已经完全脱离其技术方面的意义,而以一种纯粹能动的和自然的方式加以解释。但是教化一词的胜利不是偶然,因为“Bildung”里包含“Bild”(形象),“形象”可以指“Nachbild”(摹本),也指“Vorbild”(范本),而“形式”概念则不具有这种神秘莫测的双重关系。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