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史学者李长莉教授最近指出,近二十年的中国城市史研究虽然取得重大进展,但在一些方面仍然存在缺点,比如对下层工人和劳动者群体的关注居多,对中上层市民的关注较少。①在这方面,民国听觉史研究的学者所受诟病稍少,因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收音机、留声机等商品价格依然比较高,多为中上层市民消费,因此听觉史的讨论也相应地关注于中上层市民群体。其中,葛涛指出,以唱片为载体的声音通过留声机和无线电传播开来,既是跨国资本角逐、民族企业崛起参与竞争的后果,又是对都市富裕阶层消费需求的反映。②汪英对广播的研究表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广播里的声音,同时呼应现代化的生活理念和民族救亡的政治诉求。③姜红对这一时期收音机的研究延续了葛涛与汪英的思路,进一步讨论声音的商品特质,以及组装和使用收音机对市民生活的深刻影响。④上述研究成功地展示出声音在现代都市生活中的复杂面向,及其与政治和资本的交织。不过,其缺点在于有关唱片、收音机和无线电听众的讨论的匮乏⑤,以及对上述声音载体的技术性(technicality)的忽视。本文将从这两个方面对已有研究成果进行补充,通过聚焦都市居民“听”收音机的体验来挖掘工业化时代声音对个人及其生活环境的影响,个人对该影响的认识,以及该认识的技术基础与更深层次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因素。 乔纳森·斯特恩(Jonathan Sterne)在其名著《过往可听》一书中提出,唱片、广播、收音机等声音再生产的技术实际上是一系列社会、文化与科学理念与认知变迁的产物。⑥同时,这些技术的发明会施加反作用于听众,从而在微观层面改造和形塑人民的听觉习惯并在宏观层面与科学、文化、资本主义等势力形成互动。⑦不过,由于植根于19、20世纪西方的声音文化与实践,斯特恩对听觉技术与殖民主义之间的互动探讨甚少。⑧本文将殖民主义的视角带入研究,进一步补充和丰富斯特恩对听觉现代性的论述,并呼应安德鲁·琼斯(Andrew Jones)对殖民主义现代性(colonial modernity)的讨论。在《黄色音乐》一书中,琼斯强调,爵士音乐在民国上海时期的遭遇正是殖民主义现代性的典型体现:既沟通在地与全球,又穿梭于传统习惯与异国风情之间,而这一切又以各种殖民主义势力交织的上海最为典型。⑨与琼斯不同的是,本文尤其重视对“听”的技术的分析,并由此进一步深化斯特恩与琼斯有关听觉现代性的研究。 本文所依据史料是《无线电问答汇刊》(以下简称《汇刊》)。这部史料一直为文化史学家所忽略。⑩该刊由亚美无线电公司(Amateurs Home)编印。亚美公司由出身上海的闽商苏祖国兄弟四人创办于1924年,主要销售无线电器械。1929年,亚美公司创办上海广播无线电台,同时设立无线电常识问答节目,并设立电台问答部专门负责解答听众疑问。该节目每周一、三、五晚7点20分至7点40分播出,历时20分钟。自1929至1932年间,收到听众两千多封来信,共七千多个问题。1932年亚美公司决定将部分来信与提问刊印于亚美公司《汇刊》中。《汇刊》除第1期和第19期特辑为当月10日出版之外,其余则每月5日、20日各出一期,总计24期,520封信,1100个问题,为后人留下了解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以上海为中心的都市听觉文化的珍贵史料。从表面上看,《汇刊》里保存的都是技术问题,但若仔细考察,就会发现技术背后的深层印迹。 第一部分:响亮 《汇刊》收录的1100个听众提问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涉及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不够响亮的问题。造成声音弱小的原因可能是某个电台本身的问题(11),可能是收音机的喇叭(12),可能是天线(13),可能是变压器(14),也有可能是矿石机的矿石(15),或者是电阻(16)以及真空管(17),甚至是线路安装错误所致(18)。更有听众纯粹是嫌收音机声音小,想将其调大。(19)虽然造成收音机声音弱小的原因多种多样,处理办法也五花八门,但从听众对这些问题的描述当中,可以清楚地了解聆听收音机里的声音对他们产生的深刻影响。 这种影响首先表现在它对传统听觉认知方式的挑战。在前工业化社会,当声音的大小固定不变时,人听到的声音越大,则听者距离声音源头的距离越近。反之亦成立。这一认知不但可以帮助听者辨别距离,还可以帮助听者找到声音的源头。同时,因为不同之物发出的声音各异,听者可以根据声音的特征判断出物的特征。这可以称为“循声索骥”。但是,工业化社会的发声与传播机制扰乱了这一认知。大工业造出之前没有的“物”,这些“物”或者会发出人们未曾听闻的声音,或者其传播方式的特殊性使得听众无法追踪声音的源头。简单来说,工业化的到来使循声索骥的方法失效,听者无法根据所听之声判断发声之物为何,也无法探知自己与发声之物的距离,甚至无法理解所听之声。听众徐粹瑜有一架克氏收音机,能收日本和上海本地的电台,而且收音机收到的日本电台声音要比上海本地的响。(20)如果按照循声索骥的办法,就会得出他距离日本比上海还要近的结论,尽管他家就在上海南市咸瓜街上。当然,作为能够买得起进口收音机的中上层市民,徐粹瑜肯定不会相信这一结论。但这个例子足以反映出当传统的听觉常识遇见新的听觉技术时,具有可能失效的危险。 新的听觉技术的出现,固然会制造一些认知上的困难,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它如何促使听众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环境,尤其是自我、声音和环境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艾米丽·汤普森(Emily Thompson)认为,20世纪初建筑与建筑声学的发展深刻影响了美国民众的听觉体验。(21)同样,20世纪初的上海建筑也影响了上海人的听觉体验。听众翁佩英拥有一架装有两个真空管的来复式收音机。(22)一开始,翁佩英把收音机的天线装在了屋内,结果收音机“不响”。(23)由于屋内与室外对电波信号的干扰程度不同,为减少房屋对信号的阻拦和损耗,翁佩英将天线转移到了户外。(24)除了有意识地调整天线的位置,翁佩英还计划变换天线的式样,安装一个单线式天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