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03 DOI:10.12002/j.bisu.1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539(2018)01-0079-18 一、从多元视角理解中国文学 刘燕(以下简称刘):顾彬教授,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我发现,不少汉学家声称他们之所以走向汉学之路,是出于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深厚感情,在人生的某个关键时刻,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它。您似乎也不例外,在年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岁,您不断提及:“五十年来,我把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了中国文学”。可否谈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刻骨铭心的“爱”情? 顾彬(以下简称顾):像两个情人一样,是一见钟情。1966年我进入明斯特大学学习神学,准备毕业后当一名牧师。但一首唐诗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有一次我参加学校举办的朗诵会,无意中读到了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Ezra Pound)翻译的唐代诗人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虽然这首诗是意象式的英译,但我的心还是被“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情画意所惊叹,于是,我决定从哲学、神学、日耳曼文学转而学汉学,1968年我到维也纳大学改学中文及日本学。当然,内在原因是我自己觉得生活的意义是了解人是什么,我曾想通过神学了解人是什么,但在1960年代德国大学中的神学,不一定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浏览了欧洲大量的哲学和文学,学习了一点在学校没学过的外语。最后,冥冥之中,我终于找到了心仪的汉学。 刘:在人生关键时刻毅然而然地作出抉择,您的经历对年轻学子们是一个很好的启示,即每个人应该找到终生倾慕的对象,最喜欢的研究领域。在当时的现实环境中,学习汉语找不到好工作,甚至无法养活自己。您的选择则被亲朋好友认为是一个疯狂之举。不过,我觉得您从神学、哲学转而研究汉学,这个治学背景非常重要,神学带给您的思维方式、治学方法、情感体验与想象力对您展开汉学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您的汉学研究在方法论与情感上与众不同,往往充满着中西哲学和文化思想碰撞、交融之后的理性思辨、形而上感悟与艺术灵动。 顾:您说的有点儿道理。我的神学与哲学背景,让我思考问题时总是从“虚”“原初”或“本质”的方面入手,德国人在研究历史、政治、文学上运用的方法与中国人不太一样。您读我的著作(已有中、英文译本)时,不难发现我提出的问题大多来自哲学、神学或日耳曼学,而不一定是文学。16世纪西方宗教改革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阐释《圣经》。20世纪60年代,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提出了“阐释学”(Hermeneutics),对文学翻译与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又如,德国神学家、翻译家马丁·路德使用了通俗明白、流畅清晰的德语翻译《圣经》,其实就是以一种“可理解”的方式,让圣言为普通民众所聆听与阅读。所以即便谈到翻译问题,我也是把它放在语言哲学、阐释学的多元语境中加以认识。 刘:谈到宗教(神学)与文学、哲学、翻译之间的关系,我对这一论题很有兴趣。我最近阅读了您的《中国诗歌史——从起始到皇朝的终结》一书,您非常强调古代中国文学的开端。您提出只有把《诗经》置于“早期的丰产崇拜和生命延续崇拜框架内,具有宗教动力的渴望参与自然界创造性的和连续不断的发展时,我们才能完全理解它”。可见,您在阐释中国古典文学精神时,有一种介于神性(灵性、天)与世俗(人性、地)之间的张力或关系的认识,不知道我理解得对否? 顾:差不多是这样的。《诗经》与《楚辞》作为文字记录下来的歌谣来到我们面前,成为早期中国文明集体记忆的一个固定的组成部分。那些最古老的歌谣在宗庙里演唱,伴之以音乐,手舞足蹈。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被确定为权力机构的中心,诗人和统治者的密切关系构成“山盟海誓的集体”。这个集体通过一种宗教仪式而变得平易近人,富于变化,越来越世俗化。当然,这并非我个人的独见,葛兰言(Marcel Granet)、霍克斯(David Hawkes)、王靖献、程抱一等学者对这个问题都有论述。我认为早期人类的艺术表达形式与宗教的神秘感、仪式感是密不可分的,中国文学也不例外。 刘:那么,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中国后来的诗歌越来越世俗化?这与儒家在汉代占据至尊的地位有关吗? 顾:在屈原的时代,诗人并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作为“觋”的身份,在神灵与人之间进行沟通。不过,自秦代以后,随着中国大一统的政权机构的形成,导致了通往天堂之路变得越来越窄,皇权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开始将自己的神性强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宋朝是从贵族到官员、从宗教到儒教的时代,哲理代替了宗教,中国精神进一步世俗化,因此宋人再也写不出好诗,只写出了不错的词。 刘:在理解《楚辞》与《诗经》的区别时,您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从史前到皇朝末年》中指出:“《楚辞》贯穿着一种被特别深刻地觉察到的、对人类的短暂、虚弱和软弱无能的感情”。这种忧伤、忧愁、哀诉、悲愁之声不同于《诗经》的集体之声,意味着诗人个性的某种凸显。后来的中国诗歌继承了这一深沉而厚重的楚骚传统,流淌着一股不绝如缕的郁、悲、愁、哀之情。我注意到,您一直喜欢探讨西方文学中的“忧郁”(melancholy)主题,和与此相关的现代诗人的忧郁(melancholic)情绪,您是否可以从中西比较文学或心理学的视角谈谈对此的看法? 顾:中国19世纪之前文学中的“忧愁(郁、悲、愁)”与西方文学中的“忧郁”是不同的概念。“忧郁”这个词melancholia由两部分组成的:melan是“黑”的意思,cholia是“胆汁”的意思。从古希腊开始,人们就把忧郁与身体相联系。Melancholia(melancholy)与悲哀(sadness)、忧郁症(depression)不同。德语国家的文化是一种忧郁文化,它代表了一种现代性的忧郁。也就是说,忧郁是一个现代人应有的态度,是一种很好的态度。一个人如果不忧郁的话,无法成为一个好的诗人或文人,忧郁似乎与文化、学问、医术、文学难以分离。中国人在汉朝之前,并没有觉得生活悲哀。例如,孔子是不怕死的,但汉朝的诗人都怕死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我在《空山》《中国古典诗歌史》等书中,力图说明佛教传入中国后,诗歌才出现了悲哀的感觉,以及对于生死的深入思考。这一点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也有所论述。中国古代诗歌虽有许多关于愁、悲的情感,与忧有关,但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忧郁,而是痛苦。唐朝的哲学家们把人的感情和时间、死亡联系起来,从李白诗歌中的“愁”,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的时间,时间过了就不会再来。而我所谈现代文学中的忧郁是一种现代忧郁(modern melancholy),是一种悲哀的、必要的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