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中国革命的认识似乎呈现出二律背反现象:一方面,可以说我们的革命知识太少了,已有的革命言说虽多,但尚不足以反映革命历史及其时代的和超时代的意义;另一方面,正因为如此,也可以说我们的革命知识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已有的知识妨碍了我们深入理解革命。为解开这种二律背反的纠结,论者进行了各种跨学科的探讨,由此而产生出各种“视野”下的革命史研究,“新革命史”堪称这方面的最新的尝试①。作为长期浸淫于革命史研究的学者,我觉得在探讨如何深化革命史研究上似乎可以进行换位思考,即首先要做的不是跨学科研究方法的运用,而是去学科化。所谓去学科化,强调撇开一切预设,借助文本回到历史现场,观察革命的生成过程,继而再尝试使用学科方法给予一定的诠释。基于这一考虑,我以为革命史研究不应限于共产主义革命,而应放眼长时段、跨世纪的社会政治变动,将共产主义革命置于其中加以考察,揭示其深远的意义。在此,社会史的视角是必不可少的。 1992年,美国学者华志坚(Jeffrey N.Wasserstrom)在《社会史》杂志发表《中国革命的社会史研究》一文,将16至20世纪中国社会——涉及明代、清代、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发生的变化视为漫长的革命过程,并且使用大写、单数的“中国革命”(Chinese Revolution)术语来称呼。他认为,美国学术界的中国革命研究的社会史取向受到了“新史学”“新社会史”方法和观点的影响,论者多关注妇女地位、城市中的社会紧张、村庄权力关系中的文化要素等②。华志坚所说的社会史是非常宽泛的概念,按照他的铺陈,社会史追求的目标必定是结构的历史、整体的历史。在该文发表前后,我恰好开始从社会史的角度研究中国革命,在梳理了社会史研究的谱系,特别是吸收了“语言学的转向”(linguistic turn)的成果之后,我理解的社会史,或可称新社会史,与华志坚以及国内通行的理解大相径庭,乃是一种非结构的、非整体的历史叙述,与其说指称“历史”的某一特定领域,毋宁说是一种思考历史的方法,或可命名为历史现象学方法。 对于这种研究方法,哲学家利科(Paul
)在《记忆、历史、忘却》一书结尾之处写下的一段话可为注脚:“历史的背后,有记忆与忘却。记忆与忘却的背后,是生。但,书写生则是另一种历史。未完成。”③历史的背后存在记忆,忘却,记忆/忘却是构成历史的母胎,又是与人的“生”(la vie)紧密关联的,思考历史和记忆就是思考生,这是历史现象学方法的出发点。确实,历史书写是在生与死、现在与不在之间展开的,书写者从自身所处的现在/生去捕捉不在的过去/死,所能借助的是口传和文字,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史料。书写者之所以知道革命,乃是因为存在着与革命历史有关的话语或文本,它们成为书写者接近革命现场的媒介。 现代意义的中国革命肇始于清末排满运动。1894年11月,兴中会在广州策划反清起事流产后,孙中山流亡日本。多年后,孙中山对陈少白回忆兴中会历史时说,起先并不知道何谓革命,是在神户登岸后看到当地报纸称自己为“革命党”,才知道原来是在干革命④。陈少白的记录影响甚大,成为追溯中国革命源头的依据。但是,历史学者手中的史料如同律师递交给法庭的证据,必须经得起检验,否则就不能成为论据。日本学者安井三吉查阅了孙中山抵达神户前后的报纸,结果不要说神户出版的报纸,就是大阪出版的报纸,也没有一条关于革命家孙中山的信息,倒是发现了诸如“广东暴徒巨魁”来神户之类的消息⑤。可见,当地报纸并没有将孙中山看作革命者,而是将其视为犯上作乱者。所谓革命,先有其事,后有其名。这个小插曲提示我们,不能随便用后来的术语、概念去解释此前的事情或事件,必须用当时人的术语、概念来理解当时的事情或事件。 实际情形更为复杂。“越是重要的概念,越容易被滥用”⑥。论者在溯及中国革命思想时,每每言及《易经》《尚书》,其中的“顺天应人”革命话语确实反映了中国人对政治的看法,但这个革命话语与《易纬》中的“辛酉革命”“甲子革令”一样,早已成为死语,与实际发生的事情或事件并无直接关系。翻看《水浒传》可知,即使是吊民伐罪,也自称“造反”,而非“革命”。“革命”这个词语是在近代语境下被重新激活的,甚至可以说是经由日本而来的外来语——revolution。即使革命这个外来概念,也直至18世纪末才被赋予现代意义,按政治学家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说法,因为现代意义的革命的诞生,“历史进程突然重新开始,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不为人们所知或所闻的故事即将开始”⑦。这个故事在中国的开始时间比欧洲晚了一个世纪,其本土化有一个过程。由陶成章执笔、最终形成于1908年的《龙华会章程》是排满革命党人动员秘密会党的文本,该文开篇即写道:“怎样叫做革命?革命就是造反。有人问我,革命就是造反,这句话如今是通行的了,但这革命两字,古人有得说过么,我答应到有的。《易经》上面,‘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就是这两字的出典”⑧。文章继续写道:革命之所以被曲解为“造反”,并被指为“大逆不道”,乃是皇帝和统治者泼给革命的污言秽语⑨。名为《江湖汉流宗旨》的文本出自哥老会,里面有段文字说得十分明白:“革命者,舍命拼命不要命也,未甚要公入革命,只因明了大害,装住一肚皮的忿恨怨气。满清皇帝尽用王亲大臣专权,尽买卖官当道,不顾民本”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