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在全球化中的角色一直是认识欧盟自身力量性质及其对外行为的一个重要维度。21世纪初以来,国际体系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国际格局多极化、均衡化日趋明显,而作为全球化发源地的欧洲与美国反全球化、逆全球化思潮高涨:欧盟发展遭遇经济增长乏力、英国脱欧、民粹主义兴起等多重挑战,其在全球化中角色的认知与定位出现新变化。 全球化是当今世界无处不在、包罗万象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进程,从学理层面对其加以概念界定存在诸多模糊之处。①近年来,欧盟提出的“管理全球化”的理念在其全球化方案中处于突出位置,而贸易政策是欧洲地区一体化和欧盟参与经济全球化的核心领域,也是二者的主要交汇点。本文试图聚焦欧盟“管理全球化”②理念的发展及其在21世纪初以来与欧盟贸易政策演变的互动,反思欧盟在全球化中的角色问题。 一、欧洲一体化与全球化关系的历史逻辑 地区一体化与全球化的关系长期以来一直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话题。人们关注地区一体化是全球化的推动力量还是障碍、二者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还是具有互补性等问题。在西方学者眼中,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球化的“黄金时代”出现于拿破仑战争后的欧洲,英国1846年废除《谷物法》及随后英法签订包含最惠国条款的《科布登一切维利尔条约》,标志着19世纪后期开放的世界经济体系的形成。凯恩斯在《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中描绘了1914年8月之前人类经济史上空前繁荣的经济一体化的黄金时代,人们尽情享受新的商品、服务、新型金融资产与旅行方式。③他同时也预言了战后经济危机、大萧条的出现,世界经济中开放的贸易秩序和自由化的萌芽将为国家保护主义、歧视性的地区帝国主义所取代。④此后,英国在英联邦内部,德国、日本在中东欧与东亚竞相建立封闭、歧视性的区域经济集团,最终导致开放的世界经济体系的终结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二战后开启的欧洲一体化进程是与战后重建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努力同步展开的。欧洲一体化之初,西欧国家面临东西方对峙的安全挑战、战后经济重建的压力、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危机,让·莫内等“欧洲一体化之父”选择阻力最小的深度区域经济融合作为突破口,并借助向地区超国家机构充分让渡权力的“欧共体方法”使经济一体化溢出到政治、社会和文化领域。在此阶段,欧共体成功克服了地区内部优惠贸易安排与当时全球性多边贸易体制——关税与贸易总协定(GATT)之间的矛盾,为全球化进程中新型地区一体化的发展开创了先例。从欧洲煤钢联营到《罗马条约》的签订,欧洲一体化建立的区域内共同市场安排与GATT非歧视、最惠国待遇等原则发生了直接碰撞,欧洲共同农业政策也被视为与GATT消除贸易壁垒的目标难以兼容。按照GATT总干事温德姆·怀特(Wyndham White)的观点,欧共体的做法已对GATT的生存构成威胁。而美国出于地缘政治考虑,支持通过对GATT第24条的灵活解释,接纳了欧共体的贸易安排。⑤ 欧共体国家通过地区层面的政策协调,引入凯恩斯主义的经济社会政策,建立福利国家,应对资本主义合法性危机,欧洲一体化由此成为以超越民族国家的路径“挽救民族国家”⑥的成功实验。自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起,西欧国家与美国在建立国际贸易、金融体系的过程中,积极寻求自由放任资本主义与凯恩斯主义之间的中间道路,形成了嵌入式的自由主义妥协,为在相对开放和管理有序的国际秩序下建立更广泛的联盟奠定了基础。⑦自由市场经济与社会民主主义之间的中间道路成为欧盟内部政策和参与国际经济一体化过程中的身份标签。 欧洲一体化推进社会进步目标的实践与20世纪70年代后新自由主义的兴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由于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美国霸权相对衰落,战后资本主义国家间达成的嵌入式自由主义妥协面临结构性危机,英美两国借助西方市场原教旨主义取向的“里根—撒切尔革命”应对危机。20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随着法国社会党人德洛尔出任欧共体委员会主席、实现了欧洲一体化的复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在建立欧元区的同时,强化了注重社会公平与福利的经济社会模式的共识。欧盟自身实践的相对成功使之对克服弗雷德曼所说的全球化“黄金紧身衣”⑧的束缚充满乐观的估计。 冷战结束后,欧盟认为,世界已进入后霸权模式,欧盟可以将自身的规范性力量与市场性力量有机地结合起来,与美国优势互补,共同引领全球化发展。⑨与此相呼应,欧盟决策者和学术界在这一阶段提出了“管理全球化”的政策理念,积极推进传统贸易政策与社会、气候环境等议程的融合,拓展了经济全球化的内涵。⑩ 然而,“使世界变得平坦”的新一轮全球化的红利和风险并存,欧盟内部发展和对外政策面临一系列挑战。首先,欧盟经济增长和国际竞争力停滞不前的问题在21世纪初进一步加剧,不仅低于新兴市场国家,也低于美国。(11)“里斯本战略”旨在回归欧盟社会政策的嵌入式自由主义传统,提高其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国际竞争力。但促进经济增长的成效有限,却更多地导致欧盟社会政策纳入市场的逻辑,深嵌式自由主义所包含的社会福利制度更加空洞化。(12) 其次,21世纪初欧盟深化一体化的努力受挫。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左翼知识分子提出,超越民族国家的民主政治,通过进步的欧洲国家的联合,形成后民族国家结构,将国际关系转变为世界内政(13),使欧盟成为“经济全球化不断加剧背景下欧洲人民实践其社会公正和团结的价值观的实验室”。(14)但这一阶段欧盟通过制宪深化一体化、实践宪法爱国主义的努力在法国、荷兰公投中遭遇选民否决。《里斯本条约》后主动深化一体化的努力更多让位于针对诸多危机做出的被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