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个国家能与两个相互敌对的国家同时保持同盟关系?这是现有同盟理论尚未予以充分关注的一个理论问题。《当代亚太》2015年第5期发表了拙文《盟国的敌人还是盟国?——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两面结盟”之谜》(以下简称《盟国》)①,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初步研究。随后,周方银和王旭彤两位学者也对该问题进行了探讨,并于《当代亚太》2016年第4期发表《“两面结盟”现象的再思考——兼评<盟国的敌人还是盟国?——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两面结盟”之谜>》(以下简称《再思考》)②,在批评《盟国》的基础上提出了许多富有建设性和启发性的见解,拓展了“两面结盟”问题的研究议程。 具体而言,我们认为,《再思考》具有两方面的重要贡献。一是强调了并非所有的朝贡关系都是同盟关系。这提示我们必须在更严格的意义上理解和判断“两面结盟”,为此需要进一步剥离朝贡关系的话语外衣,直击“同盟”的实质。二是在近现代历史上发现了更多的“两面结盟”案例。这一方面揭示出这种现象的时空普遍性,另一方面也提示我们,要想更深刻地理解“两面结盟”,有必要对其做出更为细致的分类。 受以上两点的启发,本文将尝试进一步厘清“两面结盟”的内涵,探讨这一现象对国际政治互动模式的启发意义。全文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结合《再思考》对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两面结盟”行为存在性的质疑,对同盟判定中几个容易产生混淆的问题做进一步的澄清。第二部分将同盟的判定标准严格限定为“被要求援助方是否认可要求援助方提出的军事援助要求的正当性”,并据此重新检验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三次“两面结盟”的存在性。第三部分以“一国与两个相互敌对国家分别结盟是否针对敌对双方”为标准,将“两面结盟”现象划分为三种具体类型,并指出《盟国》所研究的古代朝鲜半岛国家的三次“两面结盟”属于其中出现频率最少、解释难度最大的一种类型——“内部不相容型两面结盟”。第四部分进一步指出,古代朝鲜半岛国家的“两面结盟”本质上是一种“大国共治”状态,《盟国》所揭示的产生机制同时也是“大国共治”的一般机制,这一机制导致了“内部不相容型两面结盟”的出现。最后是结论。 一、什么(不)是同盟? 《再思考》对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两面结盟”行为的存在性提出了质疑。由于“两面结盟”是同盟的一种特殊形态,因此要判断是否存在“两面结盟”,首先需要明确是否存在同盟。受《再思考》的提示,我们意识到包括笔者在内的学界对于“什么(不)是同盟”这一问题的认识可能还存在模糊和混淆之处,有必要做进一步的讨论。 (一)关系的亲密友好并非同盟的必要和充分条件 《再思考》指出,澶渊之盟后,宋辽之间不仅保持了长期的和平,而且两国间的政治关系一度非常友好,两国君主去世,对方都会举行规格非常高的悼念仪式。双方的政治交往也非常频繁,从1004年至1121年的一百多年时间里相互遣使共达643次。这意味着,如果以关系的亲密友好作为同盟存在的判断标准,那么不仅这一时期北宋和高丽是同盟关系,而且北宋和辽同样也是同盟关系。这样一来,高丽与宋辽的同时结盟就不再构成“两面结盟”的困惑,而“不过是三个国家互相处于结盟状态”。③这提示我们有必要澄清一个问题:能否以两国元首的关系是否亲密、两国交往互动是否频繁,以及两国关系是否友好来判断同盟关系是否存在? 自冷战结束以来,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中俄关系长期保持在非常高的水平。根据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中外关系数据库的数据,大致从2001年开始,中俄关系分值始终保持在8.0左右(最高分为9.0),是中国与所有主要国家双边关系中分值最高、最稳定的一组。④近年来,中俄两国元首互访和互动频繁,在重大国际事务中配合默契,保持着高水平的战略合作。然而,俄罗斯总统普京反复强调“俄罗斯不会考虑与中国建立军事政治同盟”。⑤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2014年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上提出“结伴不结盟”的外交理念。⑥ 关系好不一定是同盟,关系差也不一定不是同盟。自2016年6月杜特尔特就任菲律宾总统以来,美菲关系出现重大裂痕。杜特尔特不仅公开指责美国的中东政策,称“伊拉克及其他中东国家发生流血冲突和美国受到恐怖袭击威胁,其根源都是美国的干涉政策”⑦,还公开发表针对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辱骂性言论,以致美方取消了原计划在老挝万象举行的首次首脑会晤。⑧杜特尔特政府还要求美国从菲律宾南部地区撤军⑨,结束与美军在南海的联合巡航⑩,并且下令审查2014年两国签署的《加强防务合作协议》。(11)尽管美菲关系出现严重倒退,但两国的同盟关系依然存续。美国多次声称,要“坚定”地致力于维护两国间的盟友关系,“继续强化”美菲盟友关系。(12)就连杜特尔特本人也多次谈到,“美国是菲律宾唯一的签约盟国,菲美有着牢固的同盟关系”(13),“菲律宾不打算取消或废止菲美军事同盟关系”。(14)“美菲同盟依然活跃,不必担心其是否有变化,菲律宾也无意与其他国家建立同盟关系。”(15) 可见,关系友好既不是同盟的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换言之,盟友不等于朋友。应当承认,《盟国》在提出研究问题时有意无意地混淆了这两个概念,将国际关系中的“盟友—敌人”三角关系直接类比为人际关系中的“朋友—敌人”三角关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制造了上述争议。(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