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近反思“人类纪”的思想浪潮中,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其2016年新著《与麻烦共存》中,提出了“怪物纪”(Chthulucene,或直译为“克苏鲁纪”)这个概念。哈拉维写道:“在最好的意义上,克苏鲁们是怪物:它们展示和演示了诸种地球进程和生物在物质层面上充满意义。它们也展示和演示了诸种结果。克苏鲁们并不安全,它们和意识形态论者没有关联;它们也不属于任何人。……并不奇怪,世界上诸种伟大的一神教,不管是宗教性的还是世俗性的,都不断地尝试灭绝克苏鲁们。那被叫做人类纪和资本纪的时代的诸种丑事,便是这些灭绝性力量的最晚近和最危险的尝试。强有力地在怪物纪中彼此生活在一起、彼此死在一起,就是对人和资本的独裁的一个猛烈回应。”[1]哈拉维在这近似宣言式的论断中,提出以“怪物”来抗衡人类“文明”制造的丑事。“克苏鲁”,是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Lovecraft)笔下的章鱼头、人身、背上有蝙蝠翅膀的恐怖怪物。显然,哈拉维以“克苏鲁”来命名取代“资本纪”的新纪元,是要对“人和资本的独裁”施以一个挑衅性批判。在哈氏看来,尽管当代世界声称自己建立在由科学所发现的真理之上,实则它纯粹是由科学所讲述的“故事”来维系着——“人类纪”中犯下种种灭绝性丑事的,正是以真理名义出现的各类“故事”。 在我看来,在哈拉维本人的“人类纪批判”之外,“怪物纪”这个概念还具有政治哲学上的价值——“怪物纪”实际上设置了这样一个政治场景,在其中“人”和“非人”都是重要的行动者。在“怪物纪”中,根据哈氏描述,“我们对于彼此都构成危险。不像人类纪或资本纪话语的诸种支配性剧本,在怪物纪中人类并不是唯一重要的行动者,所有其他的存在者都能够做出反应”[2]。在哈拉维之前,阿甘本在其研究诗的著作中,也曾提出过一种令其心向往之的场景:在他看来,诗(艺术)的实践加上虚无主义,就能制造出一种“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所有已知的人物形象都被破除,新的、亚人的或者半神的生物显现出来”[3]。该“实验室”所开启的“世界”,实则就是阿甘本的“怪物纪”。 那么,“怪物纪”在政治哲学层面上能够为我们开启怎样的思考视角呢?这首先意味着,我们需要思考:与“怪物”共存意味着什么?大众文化恰恰为我们思考这个问题,提供出了一组设备齐全的另类“实验室”。 讲故事与“权力的游戏” 让我们现在先暂时离开人类文明(“人类纪”)及其最晚近的形态(“资本纪”),进入美剧《权力的游戏》为我们开辟的那个奇幻世界——“维斯特洛大陆”。这是由HBO推出的改编自乔治·马丁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系列的电视剧集,2011年至今已播出七季,获得“艾美奖(剧情类最佳剧集)”等业内奖项多达数百种。“维斯特洛大陆”是一个典型的处于“怪物纪”中的政治世界,在其中“人类”并不是唯一重要的行动者。透过《权力的游戏》,我们首先对政治哲学两大脉络“规范政治哲学(normative political philosophy)”和“激进政治哲学(radical political philosophy)”做出分疏,然后再深入讨论后者的两大脉络“话语政治”与“怪物政治”。 共同体秩序的稳定性,建立在规范的普遍性与正当性上。规范政治哲学便致力于阐述与论证各种规介(regulate)人之群处的普遍规范,典范如罗尔斯(John Rawls)对于“正义”原则以及“万民法”的发掘与论证。然而,共同体建立在这些普遍规范上真的就是稳定的吗?尽管罗尔斯本人投入了巨大篇幅在“稳定性”论证上,但他所提出的“正义感”(早期《正义论》中)和“重叠共识”(后期《政治自由主义》中)真的可靠吗? 《权力的游戏》向我们展示了:所有规范都是话语性的,并没有本体论基础,纯然是由权力所支撑。这意味着,所有“普遍规范”都有其例外,都能被逾越。《权力的游戏》最惨烈的一幕,就是发生在第三季第九集的“血色婚礼”,婚礼变成屠杀现场——“少狼主”罗柏·史塔克及其刚娶过门的妻子、其母凯特琳·史塔克以及史塔克家族在北境的所有忠实追随者,一夜之间几乎被杀了个干净。惨剧是怎么发生的?维斯特洛大陆恪守“宾客权利”:“不得加害屋檐下的宾客”。但是这条规范和所有规范一样,结构性地可以被逾越。罗柏尽管是一位具有卓越军事能力的统帅,但他却对规范的普遍性毫不存疑,直到他遭遇了那个让他付出生命的“例外”。 拉康(Jacques Lacan)把规范的基础,叫做“大他者(the Other)”:大他者是符号性的、话语性的,然而它始终在努力冒称绝对(the Absolute),譬如以“自然”、“上帝”、“理性”、“历史规律”等面目出现。所有规范,都没有绝对地基,尽管规范政治哲学始终在寻找这样的地基。所有人类的共同体秩序,都是“符号性秩序(symbolic order)”,这意味着它们并没有终极的稳定性。①和规范政治哲学相对,激进政治哲学的核心论旨便是:任何普遍规范都结构性地存在例外,任何自我总体化—恒固化的政治秩序,都可以被激进地打破。②进而,激进政治哲学又可以分出两大“派别”:话语政治与怪物政治。在拉康主义脉络中,拉克劳和齐泽克便分别为两派的代表。 对于拉克劳而言,政治根本上就是讲“故事”,而政治抗争就是不同“故事”之间的对抗。拉克劳把讲故事称作为“政治阐述”。当你的故事有人听、有人信、能说服人,你就拥有“权力”。故此,权力根本性地依赖于话语性的故事。《权力的游戏》中御前情报大臣瓦里斯对被临时授命做代相的提利昂·兰尼斯特(“小恶魔”)说了如下这段话:“权力存在于当人们相信它存在的地方。它是一个把戏,如浮影游墙。一个十分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一个十分硕大之阴影。”不同于“力量”,“权力”实际上是一个话语性的“把戏”,所以既强大又脆弱:权力运转的每一个瞬间(如某人发出指令而一群人服从时),必定是有一套“故事”在支撑着,而这套“故事”被抽走之后,再强大的权力也即刻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