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09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402(2018)03-0098-13 一、引言 民族主义的兴起和民族国家的建构,是近代以来各国政治变迁的基本线索之一。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看来,民族国家作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乃是近代资本主义生产技术和生产关系的产物,尤其有赖于“印刷资本主义”所激发的国族想象。①这种想象共同体的形成,既要通过“被发明的传统”投射到渺远的过去,②又与当下情境中自我与他者的区分、进而形成一种“反思性的自我”密不可分。③中国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在西方强国的坚船利炮之下被动走上现代国家之路的,因而,在建构自己历史记忆的同时,还须直面列强侵略所带来的集体创伤和认同困境。从某种意义上说,近代中国民族国家的建构,始终是和“国耻”(national humiliation)意识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它既是民族主义思潮的催化剂,也是其重要表征之一。 学者们已从不同角度,探讨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是如何通过历史想象和记忆重构,来为国族建构提供一套坚实的“历史基础”的。其中,沈松侨藉由“黄帝”神话在晚清知识界的广泛流传及其与传统黄帝传说的断裂,考察了近代中国国族建构的历史过程及其蕴涵的矛盾与冲突。④他还通过晚清知识分子对中国“民族英雄”系谱的建构,讨论了历史书写与国族想象之关系。⑤杨瑞松探讨了“四万万人”如何在近代中国从一个人口数字,配合所谓“同胞”的血缘亲属想象符号,型塑出具有高度同质性意涵的国族认同。⑥和这些正面考察国族建构的学者不同,费约翰从政治文化史的角度探讨了“唤醒政治”的隐喻在帝制中国和欧洲启蒙思想中的根源,及其在近代中国国家和民族建构中的流变。⑦瓦格纳进一步深化这一主题,生动地描述了近代中国大众传媒中以文字和图像出现的“身体”隐喻,是如何激发国人的危机意识和国族认同的。⑧ 这些研究都多少涉及外国侵略、国耻意识与近代中国国族建构之关系,但因研究旨趣和视角有别,对于中国共产党如何叙述与纪念国耻,并藉此进行革命宣传与动员,学界尚缺乏深入的探究。本文以中共中央第一份机关报《向导》周报为中心,对此问题略作探讨。《向导》1922年9月创办于上海,先后由蔡和森、彭述之、瞿秋白担任主编,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始终给予大力支持,并长期为其撰稿。因遭当局查禁,报社随中央机关一度迁往北京、广州,1926年底迁到当时的革命中心武汉。1927年,“四一二”和“七一五”政变先后发生,国共关系彻底破裂,《向导》于7月18日被迫停刊。5年间,共计出版201期。周报创刊时的印数不足3千份,1925年初中共“四大”时增至7000余份,到1927年中共“五大”时已达5万份,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报纸之一。⑨透过《向导》中的相关论述,可以看到刚刚登上政治舞台的中国共产党,如何借助纪念国耻、剖析国耻到洗雪国耻的逻辑链条,成功地将阶级斗争融入民族解放的叙述框架,进而实现革命动员之目标。 二、国耻之纪念:从“九七”到“五卅” 近代中国领土主权被破坏,始于1840年爆发的鸦片战争,但直到1895年甲午战争败于“蕞尔小国”日本、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国耻”意识始在朝野上下广泛蔓延。1897年,清宗室寿富与康有为等人在北京发起“知耻学会”,梁启超为其撰《知耻学会叙》,称外患日亟,贵在知耻,而中国相较于日本,知耻者尚少,故“奋然耻之,特标此义,立会以号召天下”。⑩寿富所撰《后叙》,历数鸦片战争以至甲午战争,列强环伺,蚕食鲸吞,中国丧师失地之奇耻大辱,声言国人不可不知耻,知耻“莫如为学,学则智,智则强,强则大国亲我,小国畏我;不学则愚,愚则弱,弱则大国鄙我,小国犯我”。(11) 与此同时,种种“国耻”言说开始在报刊上出现和流行。1898年,《蜀学报》刊载《明国耻以激公愤议》一文,开篇即用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意向,表达了对国势危亡的极度焦虑:“呜呼!戎祸亟矣,大局裂矣!抵我之瑕,剔我之隙,饵我之馁,蹴我之躄,而钤挟我,而缚縶我,而剜臠我,迨其卒也,则将波兰、印度我。”(12)先后在香港、上海等地发表的政治漫画《时局全图》,则以最直观醒目的方式,将中国面临瓜分豆剖的严重危机呈现在国人面前,进一步推动了国耻意识之发展与传播。(13) 辛亥革命终结帝制,造就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然而在北京政府统治下,中国的主权状况并未好转,反而更见沉沦,一次次外交失败和屠杀事件不断刺激着中国人敏感的神经。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提出严重破坏中国主权的“二十一条”要求,两天后,中国总统袁世凯被迫表示接受。消息传出,立刻被国人视为奇耻大辱,“五七”“五九”两个日期被称作“国耻日”广为纪念。青年毛泽东深受刺激,于当年夏天写下十六字以明志:“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14)事件发生不久,各种以国耻为题的小册子开始出现。以“知耻社”名义编印的《国耻》上下册,介绍了国耻的起源、“五九”之后全国各地之舆论、政府所持态度与各省官厅之举止、日本对此事之论调、世界各国之公论等。(15)又有孙鑫源所撰《国耻鉴》,对割地、国疆被侵、领事裁判权、利权丧失、租借地、划定势力范围及利益均沾等各种耻辱,一一加以讨论。(16)此后,种种以“国耻”为题材的著作、地图等出版物不绝如缕。(17)将发生丧权辱国事件的特定日期称作“国耻日”自此成为一种惯例,每逢其时,社会各界都会以通电、撰文、集会、游行等方式进行纪念。据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调查,全年“国耻纪念日”已达26个之多。(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