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署名“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这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鲁迅”这个伟大的名字从此出现在中国的历史上。鲁迅借《狂人日记》所发出的“呐喊”在当时可谓振聋发聩。一个世纪后的今天,让我们重温这部文学经典,回溯这位“狂人”所走过的漫长曲折但堪称伟大的道路—— 从周树人到鲁迅 1918年4月的一天,周树人完成了他的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题目定为《狂人日记》。手稿交给《新青年》杂志发表之前,他第一次署上了“鲁迅”这个笔名。 写这篇小说那年,鲁迅37岁,已经走到人生的中途,无论经历还是心态,他都不是单纯的毛头小伙儿了。 事实上,因为家道中落和父亲早亡,鲁迅的童年结束得远比同龄人早得多。他“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他从比自己高出一倍的当铺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和他一样高的药店柜台上去买药……就这样在无望的努力中,最终无奈地送走了病床上的父亲。穷与病,固然是生活给予少年周树人的最初打击,但更深入灵魂并伴其一生的,是这段经历所带来的精神上的黑影,这黑影,终生啃啮着他的内心,却也催迫他脚不停步,一直找寻着走出这片阴翳的道路。 这黑影,来自“世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是“这途中”所见的“世人的真面目”,造成了少年周树人敏感、倔强、自尊、多疑的性格,也造成了他善良、同情、推己及人、反躬内省的处世思维。他一生心地温软又嫉恶如仇,他一面洞悉“世人的真面目”,看透各种伪善嘴脸下的“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他也一直深切关爱着那些与他同样受过侮蔑的弱小者,直到晚年,他仍在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也正因为“这途中”的遭遇,让鲁迅看到了比穷与病更糟也更难战胜的,是心理上的疾息和精神上的顽症。后来作为文学家的他,固然也在笔下叙写贫病交加的底层人民的惨状,但更让他愿意花费笔墨和心血的,一直都是透视他们的灵魂,剖析他们的精神。 37岁之前的周树人,“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从绍兴到南京,从仙台到东京,学过水师、路矿和西医,“异地”去了多处,“异路”也试着走了多条,最终走到了文学的路上。他自己后来说:“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那个曾经美满的医学梦是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破灭的。因为在那异国的课堂上,他碰巧看到一个有关日俄战争的新闻幻灯片,里面出现了他“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课堂上的周树人深受震动。除了作为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之外,被刺激的应该还有他那份少年时代的特殊记忆,那些“世人的真面目”的暗影此时一定又笼住了他的内心。麻木的神情、冷酷的内心、势利的嘴脸,对弱者的欺凌、对强权的卑怯、对血腥的恶嗜、对暴行的漠然……凡此种种,都从个人的创伤记忆扩大为对更广大的人群和现实的忧患。于是他想通了一件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弃医从文的周树人25岁,那是一段短暂的青春。呼朋唤友提倡文艺的他,有过几天血气方刚、心怀理想的日子,但很快就在现实面前得到了教训。“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寂寞的人做寂寞的事。从1912年起,刚过而立之年的周树人就寓居在北京城南的绍兴会馆里。过早进入中年的他,就在这座古城中的古屋里,抄些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用”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他的生命就这样“暗暗的消去了”。直到1918年。 从1917年9月30日中秋节的这一晚开始,周树人的日记里开始出现“钱玄同来”的记录。到这年年底,有案可查的“钱玄同来”有4次,而12月23日的记录略有特别,专门记为“晚钱玄同来谈”。一字之别,写日记的人在这个“谈”字里应是着意刻下了对某些特殊话题的记忆。 1918年年初开始,“钱玄同来”得更勤了,2月来了4趟,3月来了3趟,且从“晚”来变成了“夜”访,多半都不是顺路坐坐,而应是有话要说、有事要议的。 不知在哪一次“来”或“谈”的时候,钱玄同提议周树人“可以做点文章”。周树人后来说:“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 已经在寂寞的苦汁中浸泡多年的中年周树人深深懂得“新青年”的寂寞。他对于再次“叫喊于生人中”感到有些犹豫,但对方的乐观和热情又难免会打动他原本“做过许多梦”的内心。他其实一直是这样一个人:理智上清醒冷静,感情的深处却常有炽烈的燃烧;内心绝望的同时,却也隐隐期待着热力与行动的拯救。他最好的朋友许寿裳就曾用“冷藏情热”四个字来形容和总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