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的艺术创作是在限制的刀锋上舞蹈 张清华:您最近的创作引起了广泛关注,已陆续看到了不少评论。受《小说评论》的委托,今天烦扰一下,提几个问题。是否可以先谈谈所谓的“诺奖魔咒”,因为很多作家获奖以后深陷无法继续写作的困顿,前几年您也似乎经过了一个不短的调整期,度过了获奖后的一个忙碌的“公众人物”的状态,最近终于找回了写作的感觉,一下发表了十几篇作品,而且是采用了多种文类形式。是否可以说,已成功地度越了这个陷阱或者“魔咒”? 莫言:尽管褒贬不一,但无须讳言,诺奖确实影响巨大,包括会给获奖者带来很大的烦扰。尤其网络时代,人人都是自媒体,人人都有一个手机,都可以拍照。在如此环境里,获奖者比马尔克斯那个时代、比福克纳的时代所受到的外部干扰确实更多。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刀枪不入——即便是鹅卵石放到咸菜缸里腌三年,也会变咸,何况是一个人呢。这样一种困扰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让你心绪不宁,会为有人望风捕影、制造谣言而烦闷,也会为主持公道、仗义执言者而感动,总而言之类似的情绪会不时出现。 一个更直接的后果,是占用了太多的时间。中国如此庞大,这么多的高校、学术团体,这么多的城市讲堂……即便是你十个邀请中拒绝九个,剩下这一个也足够一个人应付。还有一些社会兼职,也占用很多时间。现在五年过去,我觉得我欠的债也还得差不多了,朋友们的活动我也都参加了,该说话的也都说话了。总而言之,我现在确实应该进入创作状态了。从2016年的暑假开始就比较安静地坐下来,首先是把过去一些小说草稿找出来整理。原来就是一些毛坯,略微成形就放下了。这次重新把炉火点燃,把铁烧热,按眼下的构思锻造成形。有的小说本来已经结尾了,但时过境迁,因为小说素材所涉及的人物原型的故事又往前发展了,小说本身也就有了再生长的需求,像《等待摩西》就是这样的例子。 其次,是写小说的同时,也感觉到应该尝试一下诗歌。我以为每个小说家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诗人梦”;当然,诗人内心深处是否会有一个小说家的梦,我不知道。我所了解的作家,有的在写小说之前写过诗,有的在写小说的同时悄悄写诗,有的一边写小说一边写诗。写诗之前,我很忐忑,生怕引起诗人的反感。今天正好有这个机会,借着您这个自己写诗也能和诗人说上话的人,向他们表达我的歉意。我写诗的主要目的,不是想通过写诗来表现自己“全方位的才能”,而是想通过写诗了解诗人这个庞大的群体。我现在体会到,只有你“写诗”了,你才能够真正“读懂”别人的诗,同样道理,只有你写小说了你才能真正看懂别人的小说,只有你当编剧了才能真正看懂别人的剧本。只有体验过某种文体的创作过程,你才会真正推已及人,明白诗人们为什么要那样写。我想我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克服的困难,与别的诗人正在克服的困难也许有相似之处。所以我写诗的目的,是为了向诗人学习,是用这种方式向诗人致敬。 张清华:我注意到,您大约是头一次使用了戏曲形式写了《锦衣》。确乎茂腔戏曾给您童年很多影响,但毕竟尝试写作这类体裁,还是与正统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不一样的。是怎么忽然想起要写一部真正的“戏”的呢,能否详细谈一谈《锦衣》的一些写作背景? 莫言:戏剧是我多年的梦想,我以前写过几个话剧剧本,包括《我们的荆轲》《霸王别姬》,都在北京的话剧舞台上演出过好多轮,也引起较大反响。这里要插一句,昨天有人给我打电话,原本2月17日美国休斯敦要上演我的话剧《霸王别姬》,但是演虞姬的女主角王奕童,在路上不幸发生车祸受伤,车上很多人都受伤了,幸好没有生命危险。我衷心祝愿这位演员早日康复,这出戏演不演倒无所谓。我应该在国内给她烧一炷高香,向她表示感谢。写话剧,我确实有些经验和体会,一个剧作家坐在剧场里观看舞台上搬演自己的剧目,真的很享受。写小说,读者读你的书是在悄悄中进行,作家不知道这个读者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读你的书。但是在舞台上、在剧场里,作为一个观众,你会看到人们用什么样的情绪来看你的戏,你所设计的那些认为会引起观众反响的情节、台词会立刻得到验证,你认为这个地方会有笑声,确实有了笑声,那么你还是能够准确的把握观众;如果你认为这个地方是很沉重的、很痛苦的,假如你在剧场里面听到抽泣之声,也说明你的预测是对的。 戏曲是我最早接受的艺术熏陶,因为我的故乡有茂腔,茂腔是一个流传地域很小的地方性戏曲,影响所及也就是东到青岛,西到潍坊,北到昌邑,南到五莲。所演的剧目多数是移植自其他剧种,内容也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忠孝仁义、轮回报应这些传统题材。茂腔是我从小接触的艺术,对我影响很深,带着童年的深刻记忆。我曾经说过,假如我的故乡有旋律的话,茂腔的旋律就是我故乡的旋律。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就有过写剧本的梦想,曾经动过念头要把“孙文抗德”这个发生在高密的历史事件写成一部戏。(后来写成小说《檀香刑》)但也就是一个想法而已,我当时的水平是无法完成的,拿起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千字的不成形的东西而已。 《锦衣》这个剧本,2015年的时候我已写出了初稿,2017年8月把这个初稿拿出来,有了修改的灵感,就把它锻造成形。素材来自于童年时期母亲给我讲的一个公鸡变人的故事。说以前有一个大户人家,闺女长得很漂亮,到了及笄之年死活不出嫁,她母亲心怀疑虑,晚上悄悄听女儿的门边,每到夜半三更时分,便听到女儿的房间里传出男女的嬉戏之声,好像一个男人在里面说话。第二天追问女儿,女儿刚开始不说,母亲再三逼问,女儿只好交代,说每到夜深人静就会有一个翩翩少年,身穿一件华丽的衣服跟她约会,每到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就穿上这衣服匆匆而去。母亲教女儿说下次他来的时候你把他的衣服藏起来,看他怎么办。女儿还是听母亲的,第二天美少年来了以后,她便把他的衣服藏在了柜子里,鸡叫头遍少年要走,找衣服找不着,苦苦哀求,她坚决不给。少年无奈叹气而去,第二天早晨大雪,早上一开门满地白雪,鸡窝一打开,钻出来一个赤身裸体、一毛不挂的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