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是1940年代到“十七年”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也是少数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超越于时代之上的作家。当然,对于孙犁的思想和创作,学术界也存在有争议,特别是对孙犁与“革命”、与时代文学潮流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孙犁晚年创作的成就价值,等等。这当中,孙犁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受关注不多。准确地说,在作品问世的时候,评论界有不少叫好之声,但进入1980年代以后,学术界的态度有较大变化。虽然明确表示批评的声音不多,但沉默和忽略正传达出不积极的评价意见。我以为,孙犁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背后有很多值得思考之处,而且,它对我们更准确地认识孙犁整体的创作和思想精神,也很有启迪意义。 严格说来,孙犁的长篇小说作品就一部《风云初记》。但它显然不是孙犁的重要作品,无论是文学成就和社会影响,《风云初记》都远不能与其短篇小说相比。甚至把它放在“十七年”长篇小说的创作群落中,它的地位都不能算突出。应该说,《风云初记》的缺陷是多方面的: 其一是在艺术表现上。结构方面的问题最为突出,孙犁自己对此深有体会。在1977年写就的《关于长篇小说》一文中,开篇第一句就是:“创作长篇小说,感到最困难的,是结构问题。”①并且具体谈到结构中容易遇到的问题:“写作长篇小说最容易遇到的问题是:中间枝蔓太多,前后衔接不紧,写到后来,像漫步田野,没有归宿;或作重点结束,则很多人物下落不明;或强作高潮,许多小流难以收拢;或因生活不足,越写越给人以空洞散漫之感;或才思虚弱,结尾已成强弩之末,力不从心。甚至结尾平淡,无从回味;或见识卑下,流于庸俗。”② 这应该是他真切的教训之谈,因为至少在他谈到问题的前三个方面,《风云初记》都明显存在。比如“枝蔓太多”就很典型。作品一开始的线索还比较单一,但是此后不断延展,叙事速度也明显加快,像一幅幅战争速写画。前面的情节和人物很多还没有得到发展,新的人物和情节又不断地涌现出来,说“枝蔓太多”确实不为过。人物安排方面作品缺点同样很突出。许多情节线索和人物都来去突然,没有完整的发展和归宿,用“下落不明”来概括显然毫不夸张。比如作品中间部分突然出现一个吴大印回乡的情节,感情上的生硬不说,结构上也相当突兀,而此后这个人物也没有多出场,看不到在作品中的意义,性格特征更是模糊。甚至像重要人物李佩钟,在后半部分也基本失踪,只是在结尾部分非常简略地介绍了其命运结局。最后一点“结尾平淡”,也不需多说。作品后30节明显后继乏力,结尾散漫,在盲目中发展,也在草率中收场。 在艺术手法上,《风云初记》也存在比较明显的不足。比如说写实太弱。这并非说作品无写实,只是其前半部分抒情胜过写实,后半部分则是叙述多过写实,真正扎实的战争和生活场景都很匮乏。如果说抒情若能够处理好,尚可以与写实相得益彰的话,那么,过于空洞的介绍性叙述则绝对会影响作品的艺术效果。所以,尽管说写实并非长篇小说必需的艺术特点,但是,文学是具体形象展现生活的艺术,而且,正如《风云初记》小说标题所蕴含的,作品的目的是表现时代“风云”,如此匮乏细致具体的写实艺术,就不可能将“时代风云”的创作意图充分地体现,只能达到有表无里、有名无实的效果。对这一缺陷,作者也许有所意识,并试图穿插一些抒情性的风景描写来弥补,作品中也偶尔可见到一些动人的细节,但是,它们只能算是零星的点缀,散落在枯燥的政治叙述周围,远不能构成作品的整体特征,改变不了作品的基本艺术面貌。 其二是在人物塑造上。对于传统长篇小说,人物形象是评价其价值高下的重要标准之一。事实上,孙犁对人物塑造一贯很用力,其女性群像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物形象系列之一。在《风云初记》中,孙犁也表现出这样的努力态势。作品的前半部分对李佩钟、春儿等女性形象的塑造,就保持了孙犁一贯的特点和风格。比如对女性复杂情感世界的细腻描写,展示两位女主人公心灵的自觉,表达她们内心的精神独立和向上追求③,与《铁木前传》对小满儿、九儿等形象的塑造一脉相承。再如将人物置身于复杂情境中,展示她们的困惑和追求。代表人物是李佩钟。她的家庭出身,特别是作为地主儿媳的身份,与其自身的情感追求和革命追求之间构成巨大的张力,既构成了人物复杂内心世界的重要前提,又寓含着丰富的政治和人性冲突的内涵。如果能够让人物充分地发展下去,李佩钟绝对可能成为当代文学人物形象史上独特的一位。 但是,遗憾的是,这些形象塑造得并不充分。除了李佩钟形象的复杂丰富面貌有所展现之外,其他人物的个性都很不鲜明,作品花最多笔墨着力塑造的春儿和芒种,形象特征其实很模糊。其原因部分可以归咎到作品的艺术结构上,它只是散点叙述,没有设计出典型集中的矛盾冲突来展示人物内心世界,刻画人物的个性特征。更主要的原因是在作品的后半部分,随着故事叙述范围更广,人物更多,作者在前面重点塑造的春儿、芒种、李佩钟等形象逐渐失去了踪影,即使偶尔见到,也基本上成为了时代主题的附庸,丧失了自己的独立个性,在前面曾经展现较多的人物心理描写,也已经不见了踪影。人物的塑造不但没有加强,反而更显弱化。在一定程度上,这时候,作品中的人物已经没有了基本的形象主体性,人物之间也失去了最基本的正常伦理关系,他们只是传达集体政治声音而已。像这样的人物,我们称他为“春儿”“芒种”,也完全可以随意改为另外一个名字。至于高疤等次要人物形象,概念化和类型化更为严重,完全湮没于时代的漫画化特征当中。包括作品的另一个形象俗儿,其个性追求与时代氛围之间的张力本来很有《铁木前传》中小满儿的潜质,或者说本可以弥补《铁木前传》对小满儿形象塑造不够完整的缺憾,然而遗憾的是,作品的人物塑造太过简单笼统,偶尔出场展现行动,也完全缺乏必要的思想主导性,结果是人物形象特征涣散,完全成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面具。全篇而论,没有将人物个性刻画鲜明,没有塑造出真正能够站立于文学史之上的文学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