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5日,由冯小刚执导的电影《芳华》在国内和北美地区同步公映,引发热议,在众多的观众与业内人士的好评之外,竟然也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很多文学爱好者甚至是文学评论和研究的从业者,并没有读过严歌苓原著《芳华》,仅仅根据冯小刚的电影版《芳华》,就作出了各式各样的评论——其中也有批评的声音和离题甚远的评论。文学批评向来提倡不是一味地说好话,但不乏人未读原著而评论《芳华》,通过看电影的观感来评论小说《芳华》,就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了。 小说和电影是两种艺术形式,小说的很多情节和韵味,是电影所无法表现出来的,那么,仅凭观影而评论小说,是否靠谱和是负责任的文学批评呢?之所以产生这种种的怪现象,可以说与时下文学批评的风气是息息相关的。一段时间以来,文学评论不回到文学本体,不回到文学本身、不重视作品和作品细读,已经几乎成了媒介批评和各种文化批评、社会学批评等大行其道的当下文学批评的一个痼疾。通过一个电影《芳华》竟然发展到仅通过看电影,就可以对于严歌苓及其《芳华》作出评论的程度,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学批评的“退步”——藉严歌苓的名气和蹭热点之外,很清楚可以看到很多人仅仅是在藉说“芳华”而浇自己心中的块垒,真正尊重作品和回到小说《芳华》和文学本身的评论,屈指可数。 尽管电影与文学,一直是严歌苓所热爱的两重生活,她的小说叙事当中不乏电影表现手法的借鉴,但小说家和电影人,在艺术表现上面,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一个好的作家不会完全按需生产——按电影人的需要来写作故事。尽管据严歌苓透露,4年前,冯小刚在为下一部文工团题材的电影寻找素材,王朔建议他找严歌苓做。冯小刚给了严歌苓一段他的故事,解释这个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故事——“他原先大致想要的是五个女兵和一个男兵的故事,在一次雪崩中,五个女兵都牺牲了,他想从这样一个角度去写”,严歌苓说:“小刚对不起,我只能写我自己的故事,如果写出来你觉得可以,那你就用,不可以就是我的故事,我的一本新书。”冯小刚看后非常喜欢,于是答应了,并邀请严歌苓亲自做编剧①。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作家对于创作和文学本身的尊重,虽然写作的缘起,似乎是冯小刚的邀约,但她写出的《芳华》,不是命题作文。严歌苓的“芳华”故事,不同于冯小刚的“芳华”故事,这才是一个小说家的自觉。 而且,如果熟悉严歌苓的创作历程和作品,就会发现,严歌苓在2017年的长篇小说《芳华》不是横空出世的,小说不止有着冯小刚邀约的4年的思考时期,《芳华》与《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穗子物语》等都有着剪不断的联系,《芳华》几乎是在严歌苓近40年的写作历程基础上酝酿而成的。在严歌苓的处女作长篇《绿血》、第二部长篇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和《穗子物语》几个中、短篇小说当中,都有着类似的军旅青春年华或者说“芳华”的书写,甚至有着相近的人物原型和情节设计。《芳华》里的萧穗子,就是《穗子物语》(2005年初版的《穗子物语》虽名为长篇,实际上是中短篇小说的合集)当中一些篇章里面的“穗子”,刘峰的原型,可以追溯到《绿血》中的杨燹和《耗子》(《穗子物语》)这个短篇小说里的池学春。而如果从刘峰与何小曼的关系来看,则《绿血》当中的杨燹是与刘峰最为接近的人物原型。尤其是严歌苓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女兵三部曲”之一的《绿血》,除了缺少“刘峰”这样一个人物原型(指其为人处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称“雷又锋”的层面)和因“触摸”而遭受批判、处理而导致人生道路发生改变的情节设计,《绿血》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严歌苓对自己的青春芳华予以更为完整地、近乎全息式呈现的“芳华”写作的小说文本。而且《绿血》中的杨燹和黄小嫚,与《芳华》中的刘峰和何小曼,可以作太多的联系和比照阅读。《绿血》与《芳华》,其实是严歌苓对于一段军旅“芳华”叙事母题的同题异构。《芳华》的真正女主人公,其实应该是何小曼,对应《绿血》中的黄小嫚和《穗子物语·耗子》里的黄小玫(《灰舞鞋》里也有“耗子”这个人物)。 在我过去写的小曼的故事里,先是给了她一个所谓好结局,让她苦尽甘来,跟一个当下称之为“官二代”的男人走入婚姻,不过是个好样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实现今天年轻女人“高富帅”的理想。几十年后来看,那么写小曼的婚恋归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给她那么个结局,就把我们曾经欺负她作践她的六七年都弥补回来了?十几年后,我又写了小曼的故事,虽然没有用笔给她扯皮条,但也是写着写着就不对劲了,被故事驾驭了,而不是我驾驭故事。现在我试试看,再让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② 这是严歌苓2017年长篇小说《芳华》中的一段话,这段话,虽然可以按严歌苓自言的她有意在《芳华》里作叙述方式的创新来理解——她自己说过:“如果写这本书一定要有一个非常重要存在的理由,一个诞生的理由,叙述方式的创新就是。”“我不知道这么做会给读者什么样的感觉,可能会觉得‘呦,怎么有点出戏呀’。后来我想,出戏也没关系,因为我不是要你跟着故事走,为这个故事感动,被抓进去出不来。不,我这个作品就是要时时把你抓出来,让你停一停,跟着我思考,看看这个故事的发生。我要写的不是一个把你一直往前推的故事。”“这正是我要的一种效果,就是离间的效果,我让你停下来思考,作为一个故事之外的人,就像戏剧一样的离间感,‘我’不时的跳出来(虚构的萧穗子)和真实的世界当中造成一种离间的感觉。”③但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解释:在严歌苓过去写的小曼的故事里,那个所谓的好结局和“官二代”其实就是杨燹和杨燹打算给予黄小嫚的婚姻保障(《绿血》中杨燹原想替父赎罪并与黄小嫚结婚),但《绿血》结尾明明是黄小嫚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拒绝了与杨燹的婚姻,而严歌苓在《芳华》中言其“走入婚姻”,“好得大致能实现今天年轻女人‘高富帅’”的理想?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或者是《芳华》距《绿血》已逾三十多年,严歌苓记忆有误,或者是严歌苓有意作这样的写法。而“十几年后,我又写了小曼的故事”,似乎可以对应《穗子物语》里几个短篇当中的“耗子”——黄小玫。至于“现在我试试看,再让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便是《芳华》中所写的何小曼了。 可以说,严歌苓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除了一个时时处处只知道奉献和付出的“雷又锋”层面的“刘峰”及其因“触摸”而遭受批判、处理,导致人生道路发生改变、最终悲凉结局的情节设计,《绿血》几乎可以说是比《芳华》更加能够完整呈现严歌苓军旅“芳华”的“芳华”写作。《绿血》中的杨燹和黄小嫚,与《芳华》中的刘峰和何小曼,可以作太多的联系和比照阅读。或可以说,《芳华》再让刘峰和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她重写了一次杨燹和黄小嫚的故事。若要详细对《绿血》和《芳华》作一个比照式解读,那恐怕将是一篇长篇论文才能完成的工作。如果能从人物和情节设计等方面的不同,来看《绿血》和《芳华》所提供的小说叙事的不同,以及作家在不同时期小说叙事艺术方面的差异性,还是很有意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