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1934年10月9日写给萧军的书信中提到: 给我的信是收到的。徐玉诺的名字我很熟,但好像没有见过他,因为他是做诗的,我却不留心诗,所以未必会见面。现在久不见他的作品,不知道那里去了?…… 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① 这里的表达看似直接却又有着矛盾。对此,笔者在前文考察过并辨明了鲁迅曾经确与徐玉诺有过会面的事实②,而正是与事实相背离才使他生出如此暧昧不明的文辞吧。同时信中也不难看出鲁迅对诗所怀有的复杂情绪。另外还使人关注的是,他在这封信的最后一段里提到他的散文诗集《野草》。 在1934年11月1日写给窦隐夫的书信中,鲁迅则彻底表示了自己对诗的束手无策: 要我论诗,真如要我讲天文一样,苦于不知怎么说才好,实在因为素无研究,空空如也。……我以为内容且不说,新诗先要有节调,押大致相近的韵,给大家容易记,又顺口,唱得出来。但白话要押韵而又要自然,是颇不容易的,我自己实在不会做,只好发议论。③ 纵观鲁迅整个创作生涯,他对“诗歌”以及“作诗”而发的感慨贯穿始终。直到逝去的1936年,鲁迅在给“左联五烈士”之一白莽的诗集《孩儿塔》撰写序文时,他还写道: 我所惆怅的是我简直不懂诗,也没有诗人的朋友,偶尔一有,也终至于闹开,不过和白莽没有闹,也许是他死得太快了罢。现在,对于他的诗,我一句也不说——因为我不能。④ 要列举鲁迅谈及诗歌时所表现的“谦逊”说辞恐怕是不胜枚举的。“于诗向不留心”“简直不懂诗”,诸如此类,鲁迅甚至偏执地强烈表示自己不属于“诗的世界”。然而,这种意识表现得越是强烈,反而越是使人从中读出作为一个文人的鲁迅对“诗”孜孜不倦的向往之心。 鲁迅曾彻底断言自己和“诗”“诗人”不相称。可是,从他早期立志于成为革命家抑或文学家以来就对“诗”极为重视,发展到将自己与“诗”划清界限的这一过程中,无疑是对“诗”所持有的根本且强劲的文学意识发挥着作用。 鲁迅1918年发表的《狂人日记》,使他在文坛崭露头角。1919年,他追述当时的情景写道: 我自己知道实在不是作家,现在的乱嚷,是想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我想中国总该有天才,被社会挤倒在底下,——破破中国的寂寞。⑤ 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中,他又说: 我常常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出来的。听的人往往误解为谦逊,其实是真情。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⑥ 而以“革命时代的文章”为题的文章记述了他针对文学本质所发的种种感慨: 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⑦ 鲁迅的《幸福的家庭》是从许钦文的小说《理想的伴侣》中获得灵感而写成(鲁迅在该文章序言里直接提及)。在作品的开头部分,鲁迅借主人公之口如此坦言道: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么?……⑧ 这些对话,鲁迅其后在写《〈阿Q正传〉的成因》过程中又作为他自己的话再次使用。但至今未见有文章指出此处的对话其实就是鲁迅自己心声的呼喊。 鲁迅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的位置无疑是伟大的。因而,将这种“谦虚”的姿态解读为文学家鲁迅的真面目也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姿态不免有过分谦虚之嫌。鲁迅在1928年致翟永坤的书信中这样写道: 我现在只译一些东西,一是应酬,二是糊口。至于创作,却一字也做不出来。⑨ 另外,1934年鲁迅在以“推己及人”为题的文章中依旧说: 去年看见几位名作家的文章,说是批评家的漫骂,能将好作品骂得缩回去,使文坛荒凉冷落。自然,我也相信了。我也是一个想做作家的人,而且觉得自己也确是一个作家,但还没有获得挨骂的资格,因为我未曾写过创作。并非缩回去,是还没有钻出来。⑩ 如此看来,鲁迅的“谦逊”其实是他对于“创作”所持的一贯态度。归根结底,是他“创作”情结的极端体现。 “文学家”鲁迅终其一生,虽然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但其创作行为绝大多数都集中在近似时事评论的“杂文”创作以及外国文学的翻译。而这类作品,确实如鲁迅自己所说,无法称之为纯文学的“创作”。这自然也让我们联想起瞿秋白为《鲁迅杂感选集》作的序:“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11)尽管,从比例上看鲁迅“创作”的数量不多,但他“写出”了以《呐喊》《彷徨》为代表的小说杰作,而且作为中国近现代文学的滥觞,其成就和地位不可动摇。然而,在鲁迅自身看来,事情并非是如此简单。正如鲁迅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即便是那些算不上多的创作,也算不上鲁迅自己所形容的那种“涌出来”的了不起的创作,即便后世人们对《狂人日记》《阿Q正传》怎样的极力吹捧,对散文诗集《野草》怎样的倾力赞美,那也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吧。鲁迅的“谦逊”实际上正是他“本意”的真实流露,这样的读解或许才更加自然而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