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鲁迅研究中的一个永恒性题目,是鲁迅研究领域中被不断阐释的问题。近来更明显地出现了带有索隐、考据风格的研究,题目小又非常具体实在,很吸引人。这里我想结合近期对现代文学史的理解来谈自己对《野草》的一点想法。 说是“近期”,也不算近——大约十多年以前,我着手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编来编去总是有点讲不通。为什么讲不通?因为中国现代文学在近二十年、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一直受到挑战。“五四”的意义一直在被贬低、被质疑,而近代小说的地位被抬得越来越高。这好像是个趋势。现在很多博士论文都做的是近代小说。我一直想认真解释“五四”新文学的意义究竟如何理解,但是,简单地去说我要捍卫“五四”新文学,也不对。对“五四”新文学评价很高,把晚清小说压得很低,这也确实不符合事实。所以,从19世纪向20世纪转型过程中,“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文学兴起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它对我们今天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我思考的切入点,也是今天谈论《野草》的一个切口。 2005年,我在《复旦学报》第6期发表了《试论五四新文学的先锋性》一文,提出了一个观念——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在意大利和俄罗斯出现了政治倾向不同的未来主义,在法国出现了超现实主义,德国也有表现主义等等,也就是说,当时在欧洲各个地方都相应地出现了先锋文学思潮。对先锋文学我们有不同的理解,但它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先锋文学的第一原则就是非常激烈地反对社会现状、反对文化传统,它是双重反对的。一般的反传统运动比较简单,就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上反对以前的文化传统。但是先锋文化是一种彻底的反叛文化,它不仅反对传统,对当下的文化现状、政治现状它也是全盘否定的。在这样一个双重的否定中,它把自己逼到了一个绝境上去。它不是依靠某一种力量去反对另外一种力量,它是仗着自己的一种反叛立场与勇气,以个人为主体,既反对传统,也反对现状。这样一种文化现象,在“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中表达得特别明显,陈独秀、鲁迅、周作人、钱玄同、郭沫若等等,都是以这样一种面目出现在“五四”文坛上的。所以那个时候进化论特别流行,进化论是把希望建筑到未来的维度,对现状与传统都是持批判立场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也非常复杂,它把各种思想文化流派都容纳在里面,但其中有一种文学意识起到最重要的作用,而且在晚清小说、诗歌里面都不具备的,我把它界定为先锋意识。这样一种先锋意识是“五四”新文化最核心的元素。我把晚清一直到民国的文学发展分为两种形态,一种属于常态的变化发展。所谓的常态,就是文学变化是随着社会变化而发生的。社会发生新问题、新现象,文学中会自然而然地反映出来,然后在形式上审美上它都会相应地慢慢表现出来。这样一种变化,是常态的变化。常态变化是所有古今中外在正常情况下文学发展的模式,文学一定是跟随社会的主流发展而发展,与生活变化结合在一起的。唯独先锋文学,是一个异端,它是在一个社会的普遍发展过程中,社会内在矛盾的突然爆发中出现的,先锋文学把自己与社会完全割断联系,与历史也完全切断联系,就像上世纪90年代朱文、韩东提出来的一个词:“断裂”。因为它把自己和前面的历史与现实中的社会环境都断裂了,自身的力量就一下子被夸张得非常强烈。先锋意识总是以历史超前的姿态来表达它的战斗性。这样一种意识在一般社会发展中很少出现,但在特殊的历史情况下它会发挥出很强大的作用。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中国,在20世纪中国很特殊的现代化过程中,这样一种先锋意识的文化现象一再出现。不仅是一再出现,而且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社会的动荡,它与政治思潮结合在一起,然后会推动整个社会政治变化。它成为20世纪文化思潮当中带有核心力量的文化思潮。 回过来讲文学,我一直把鲁迅看作是这个先锋文化的代表者。为什么鲁迅会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者?因为鲁迅在同时期的社会改革运动中总是超前的,代表了一种超前的社会立场。比如说,《狂人日记》,现在有很多人说,比《狂人日记》更早的白话小说都有啊;也有人说以前有比鲁迅写得更好的白话小说啊……各种说法都有,那么我们应当如何界定鲁迅的伟大性呢?我觉得在鲁迅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自觉的先锋意识。这种先锋意识使鲁迅不仅是对传统持彻底的否定态度——我们现在也在讨论鲁迅的这种否定对不对,比如说他认为中国青年最好不读中国书,他还认为所有的历史都是吃人的历史等等,就是这种非常夸张的否定意识,但这种夸张表达了一种与传统彻底断裂的先锋立场。这种立场对鲁迅而言,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他不仅否定了历史、也不仅否定了现状,他连自我也放到了否定的范畴里,这就着重体现了他对于人本身的怀疑。我曾经想过,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事。周作人强调五四文学是人的文学,我们今天谈的所谓“五四”精神,就是个性解放、人道主义,认为人是最美好的,人是至高无上的,所以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能够成为一个纲领性的文章。可是在鲁迅的《狂人日记》里大家可以看到,他反反复复证明人就是要吃人的,而且所有的人都要吃人,包括狂人自己也吃过人。《狂人日记》这种彻底否定人自身的意识,接近了比如说西方的像卡夫卡那样的作品。按理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对人的肯定,人的自我发现,可是在鲁迅的作品里恰恰不仅对抽象的人否定,而且对具体的自我也是否定的。他就是自己都觉得自己有问题。所以《狂人日记》最后几段说:“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他的意思不是说,要保护弱者,不要让孩子被人吃掉,他是在证明礼教社会的人一代代都在吃人,说没有吃人的是孩子,也不是说孩子比今天的人好,而是说孩子还来不及吃人,还太幼小,所以我们要赶快救救孩子,让他们不要再去吃人了。当然你可以说鲁迅对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希望下一代希望孩子不要吃人,可是这个大前提是孩子也会吃人。他这种彻底的否定是让人感到心寒的,鲁迅为什么会否定到这样一个极端的程度?如果不用先锋的概念界定它,就很难把鲁迅当年的文学创作与别的人(比如说胡适)拉开距离。鲁迅创作体现了非常独特的意识,那就是先锋意识。这个先锋意识在《野草》的创作中,我认为是达到了完美的标杆,在鲁迅其他小说里面——比如《阿Q正传》里也有,但《野草》的确是鲁迅的先锋意识最有代表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