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初版《谈艺录》(1948)第四节“评近人言古诗即史”条:“比见吾国一学人撰文,曰《诗之本质》。以训诂学参之演化论,断言:古无所谓诗,诗即记事之史。”①此处所言“吾国一学人”究竟指谁?《诗之本质》到底见于何处?钱锺书当时没有明说。他晚年补订此条目时特意说:“此节当时有为而发。忽忽将四十年,浪淘人物,尘埋文字,不复能忆所指谁作矣。”鉴于诗史关系是此条目的核心论题,钱锺书又曾多次批评过陈寅恪“诗史互证”的治学方法,因此多位学者都曾引用此条目来作为钱、陈学术分歧的例证之一,也有学者把“古诗即史”的说法直接归到了陈寅恪名下②。这种判断自有其学理上的根据,但由于缺乏确凿的文献证据,仍难以令人信服。 根据钱氏在文中透露的线索,笔者翻检了陈寅恪、顾颉刚、傅斯年、郭沫若、朱光潜等学人的著述,可初步确定“吾国一学人”是指闻一多,题为“《诗之本质》”的文章是《歌与诗》(下简称“《歌》文”)③。将闻、钱两文比勘之后,我们发现无论是从发表时间、写作动机,还是从主要观点、文章结构来看,两文都有明显的联系。如果说钱氏之驳论完全是“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与《歌》文没有任何关系,那未免过于巧合。鉴于钱锺书并未公开澄清这桩公案,所做驳论又含糊其辞,故笔者的推测尚不能成为定论。为便于论证与行文,后文姑且据此“假设”而展开,待将来有更可靠的结论之后再做修正。 笔者关注这桩双方没有直接交锋的学术公案,并非是出于发掘“文墓”的考据癖或揭开“文幕”的好奇心,而是希望考察其学术史的意义,同时思考其对当下学术研究的启示。钱、闻论争的焦点是史诗中的“诗史之辨”,这恰恰是民国学界在热烈讨论史诗问题时关注较少的一个方面。《歌》文所用的字源学方法对后来多位学者的“诗言志”研究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其学术后遗症亦愈演愈烈,这就使得钱锺书对“字源谬见”的检讨又具有了现实的警示作用。因此,对这桩学术公案进行系统梳理和深入阐发,就显得非常必要。 一 字源谬见 民国治朴学的学者如章太炎、黄侃、杨树达等都很重视对文字语源的研究。他们继承了乾嘉学派的方法,又受到西方语源学的影响。杨树达明确说:“我研究文字学的方法,是受了欧洲文字语源学Etymology的影响的。……我后来治文字学,尽量地寻找语源。”④这里的“Etymology”一般译作“词源学”。当时的语源学研究影响甚广,渐由文字训诂而扩展至历史学、思想史、文学史等领域,用傅斯年的话说就是“以训诂学的方法定其字义,而后就其字义疏为理论”⑤。闻一多对文字训诂之学下过极深的功夫,在研究中也经常用到字源学的方法,锐意求新而创获颇多。 《歌》文认为上古时代的“歌”就是“啊”,两个字都是同一声符“可”的孳乳字。比较起来,他对“诗”字的考释更为详尽和曲折。朱自清的《诗言志说》引用了杨树达《释诗》中的一段文字,据以推测“‘言志’这意思在前,‘诗’这个字在后了”⑥。那段引文和结论启发了《歌》文对“诗”“志”关系的讨论⑦。闻一多指出“志与诗原来是一个字”。“志”先后有记忆、记录和怀抱之意,“最古的诗实相当于后世的歌诀”,“最初的志(记载)就没有不是诗(韵语)的了”,故“诗即史,当然史官也就是‘诗人’”。针对上述字源考释,钱锺书批评道: 根据甲骨钟鼎之文,疏证六书,穿穴六籍,用力颇劬。然与理堂论诗,同为学士拘见而已。夫文字学大有助于考史,天下公言也。Niebuhr罗马史自序,至推为史学使佐之魁首。然一不慎,则控名责实,变而为望文生义。……故Whately论思辩,以字源为戒(fallacy of etymology)。吾国考古,厥例綦繁。 所谓“根据甲骨钟鼎之文”是指闻一多借助甲骨文等古文字来解说“歌”“诗”“志”等字词的本形、本义及引申义;所谓“穿穴六籍”,大概是指闻一多繁征博引《左传》《国语》《周礼》《孟子》《荀子》《吕氏春秋》等典籍中含有“志”字的语句,试图证明“古时几乎一切文字记载皆曰志”。“fallacy of etymology”⑧通常写作“etymological fallacy”,一般译为“词源谬见”,“是指认为一个词早先的(或最古老的)意义才是其正确意义的观点。这种观点虽然常见,但是语言学家的态度却与此对立,他们强调应该按现代词现有的意义,而不是按其在语言早期某个状态可能有过的意义来描写词义(‘最古老的’状态实际不可知)”⑨。由于汉字与拼音文字的性质不同,部分汉字的本形与本义之间有联系,所以情况也更加复杂,“词源”之外还有“字源”的问题。从上下文来看,钱氏所言“fallacy of etymology”应该主要是指“字源谬见”。所谓“疏证六书”“望文生义”,是指闻一多会合“歌”“志”“诗”等形声字的偏旁字义来考释它们的本义及其所代表的词义,难免有穿凿附会之弊。至于闻一多究竟如何“望文生义”,钱锺书没有展开论说。为了澄清这个问题,这里略费笔墨做点辨析和考据的工作。 《歌》文最根本的问题在于通过考释“歌”“诗”的字源来推求它们的词义,没有把字与词、字源与词源分开。“字源的研究,注重在分析字形和探讨形、义相关的历史;词源的研究,则注重在比较声音形式和音、义相关的历史。”⑩对于汉语而言,可以根据字源来探究词义,但词义却未必都与字源有关系。“讲训诂,探求语源,如若不严格区分‘词’和‘字’的概念,就会在实践上产生若干难于解释的麻烦,或自陷于矛盾。”(11)《歌》文中的文字考释和词语训诂都有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