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地上的人与云端上的人 韩:您在此书的扉页上写道:“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我看到这句话,脑海里闪现出的第一个形象就是徐竟,这个人物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在小说中,他仿佛一直在燃烧着燃烧着,直到最后将自己燃尽。徐竟无疑是一个极致性文学形象,他不仅超越了世俗和平庸,还超越了一般人性,是真正特殊材料制成的具有超越性特征的人物。在当下文学作品普遍将英雄庸常化平凡化的消解潮流中,您表现出了不一样的美学追求。您能否谈一谈您的美学思考? 张:一些人为了信念能够舍生忘死,这在当时的社会与精神环境中一点都不让人吃惊。不过一旦时过境迁,进入了现世主义的物质时代,要理解他们就非常困难了。一般的反应会觉得他们的一生、他们的行为太傻了,实在不值得。他们为之舍命奋斗的所谓崇高事业后来怎样了?这一问就不得了。实在一点讲,今天的人嘲笑徐竟等人是很容易的,不过并不一定聪明或在境界上高过徐竟他们一截。今天的人有不同的选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时代变化太大了,不少人觉得自己“知今是而昨非”。当年是混乱的时世,那个时世却不一定渺小。判定时代的伟大与渺小有许多标准和向度,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就像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一样。徐竟也是复杂的,这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物,其原型(徐镜心,辛亥革命北方元老)就是一个革命激情永无衰竭的人,豪气冲天,勇毅超人。比如他有一次在济南街头,正好看到清朝二品大员的绿呢大轿在一群卫士的簇拥下走过,竟然拔枪就要冲上去,幸亏被身边的朋友及时拦下了。书中的徐竟则要理性和沉静一些,还没有像人物原形那么冲动和生猛。可见虚构出来的文学人物常常比不上实有人物更奇锐陡峭,作者的想象要受许多莫名的阻碍,有时可能就为了让人物在读者那儿“更好接受一些”,就手软了妥协了。这就像打球的三步上篮,只一犹豫就没能把球投进去。徐竟是一个真正的职业革命家,就这个方面来说是很纯粹的。所有这样的人都是最好的专业人士,却往往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最后胜利者。他们牺牲了自己,于事业的半途夭折。但是他们昭示的方向和道路,以及单位时间内触及的精神高度,却是撼人心魄的。他们的一生中常能找到一些精彩到极致的片断,那是历史长卷中最有魅力的部分。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成功了,回放的片断中有一些最激动人心的镜头,就属于他们。可惜回头解释整个事业的人往往不是他们,他们提前离开了,亡故了。我们后人想走进他们的生活与行迹,发现已经很难了,因为凡是还原人性与历史都是最麻烦的事,需要辨析的耐心,还需要战胜遗忘和偏见的勇气。另外,今天的诠释者要从内心深处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要在沉浸和探究的同时提醒自己: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和那段已经逝去的生活一样,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是翻涌的浪花,一定要保存它的鲜活。不过分迁就我们当下的生活、当下的观念和普遍转移的趣味,是极难的一件事。说高一点,这是于闷声不响的劳作中应对时代挑战的一个过程。 韩:您的这部作品既有质地坚硬的革命与英雄的书写,也有质地柔软的对养生和情爱的描述,它们仿佛一首歌曲既有着急促高亢的嘶吼,也有着舒缓轻柔的抒情,如果说徐竟、金水等人身上体现出一种崇高美学,那么朱兰、陶文贝等人则无疑延展出一种优美的向度来。阳刚与阴柔,崇高美与优美在《独药师》中非常和谐地被编织在一起。《独药师》中有“大地上的人”,但更多的是“云端上的人”。“大地上的人”我指的是有着正常的世俗欲望,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人物,如白菊,不过您这部书中平凡普通过日子的人物很少,大多数都是具有倔强心灵和纯粹品质的“云端之上”的形象,信仰和精神追求是他们共同的特征,这应该体现着作者您的精神气质,也是您所有小说的一种共性吧?希望您在这个问题上能展开谈一谈。 张:书中有些人物的烟火气蛮重的,他们在土地上蜿蜒如蚯蚓,很忙也很辛苦。白菊她们一帮人可爱地庸碌着,也很单纯,爱起来非常投入。她们是刺绣作坊里的女工,因生活所迫要时不时地陪一下人,那时候常有这样的事,痛苦和喜悦都在其中。这是很现实的人,他们没有什么更遥远的关怀,认真做事,尽着本份。如果把一部书中的各种人物比作树木,那么灌木丛中还有一些高耸的大树,要看它们就得仰望。只写灌木,写出一片原野的辽阔和荒凉,也是极好的气象,而且是真实的;不过灌木毕竟代替不了森林,没有那种蓊郁之气。朱兰和陶文贝这一类人更多地展现了人性中的另一些层面,这种人物在任何时代都会是稀少和珍贵的。人生有多少困苦煎磨多少黑夜,有她们就可以抵消和瓦解一部分。温婉曲折的女性,尽管时而激发出惊人的刚烈和执拗,也还是温暖的,就像酷寒之季的炭火。这一类人物,还有比她们更弱小的人物,能在惜墨如金的记录中占据几页已经很奢侈了。她们太特殊太令人依恋了,只要相逢和相处就永远难以忘怀,可谓铭心刻骨。因为评判事物的标准和维度不同,她们出现在整个篇章中的分量和意义也就不同了,比如一些爱情,有人认为堪比社稷之重;有人专心于做一些“大事”,却宁可一辈子没有。有的和没有的,爱与不爱的,这些交织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设想一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遇到了缠绵,或者革命者本人就是最能爱的人,这其中将要发生多少迷人的故事,这故事本身就足够写成一本书了。 二、现实的丰饶与作家的想象 韩:据说这部书是您最“写实”的作品,很多人物、事件都有“现实”依托,但阅读您的这部离“现实”最近的作品却反而觉得这是最虚幻、最空灵、最神秘主义的作品。这种感觉和阅读您的《刺猬歌》等具有寓言性的作品不同,阅读《刺猬歌》我们知道这是作者建构出来的传奇,而《独药师》则仿佛与作者的建构无关,它就是传奇的自我呈现,是我们的文化和历史自身在散发着神秘的魅力。您是如何处理史料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另一个问题,是不是我们的现实、历史和文化中本身存在的某种神秘性、荒诞性、文学性,已经超出了我们作家的虚构能力,是作家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是不是如果作家能够真诚地潜入历史和现实的深层,以自己的艺术才华发掘和呈现它们内部的风景,自然会有优秀作品问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