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文学家族里的老人。它见多识广,通情达理,对一切都和蔼而优容。沉静是它稳定的心理倾向和性格特点。正是在这沉静的状态里,它细察人间百态,深思人生真谛,从容地展开描写和叙事。 从2001年开始,回到西蒋村的陈忠实,心态渐趋沉静,也有了写小说的冲动。在几年的时间里,先后写了9篇短篇小说。2001年5月12日,他完成了《日子》;8月20日,完成了《作家和他的弟弟》;后又写成《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段》。2002年3月8日,完成了《腊月的故事》,7月27日完成《猫与鼠,也缠绵》。2003年2月12日,完成了《关于沙娜》。2005年3月9日,完成了《娃的心娃的胆——三秦人物摹写之一》;2005年5月21日,完成了《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三秦人物摹写之二》;2007年5月9日,完成了《李十三推磨》。 这些小说数量不大,质量也未必都很高,但却体现着陈忠实同情弱者的底层意识,表现着他对权力腐败和人性败坏的不满和反讽,也反映着他发掘和弘扬陕人道德精神的写作意图。从艺术上看,这些小说具有很强的写实性,有的甚至将纪实性与虚构性融合起来,显示出一种质实而朴素的叙事风格。但是,整体上看,他的这些小说缺乏深刻的思想内容和纯粹的批判精神,不仅没有达到《白鹿原》的高度,而且离尖锐反讽的现实主义文学,也有一定的距离。 一、民生多艰:底层人的生存境遇 写完《白鹿原》之后,陈忠实就像贾宝玉丢了通灵宝玉一样,丢了写小说的灵感和激情,而且这一丢,就是将近10年的时间,直到2001年,才写出了新世纪的第一篇小说《日子》。 2001年春节过后,陈忠实回到了乡下老家。他的心情并不好。压抑的心情使人苦闷,但也使人沉思和静观。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冷静地观察农民的生存境况,思考一些农村社会的现实问题。短篇小说《日子》,就是这样一篇描写底层农民的境遇和心情的作品。 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经济发展并不均衡:城市与农村之间是不均衡的,东部与西部之间是不均衡的,沿海与内地是不均衡的。就阶层而言,农民的经济收入远远低于其他社会阶层;就地区而言,西部和内陆地区的经济发展,也远远落后于东部和沿海地区。农村的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尤其严重——劳动力外流,土地荒芜,基础设施废坏,生产力下降,粮食减产,农民的基本福利缺乏保障而负担却在加重,留守老人缺乏照顾和安全感,留守儿童则缺乏爱抚和幸福感。 2000年3月2日,中国民间“三农”问题研究者、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前党委书记李昌平上书高层领导,反映当地“三农”面临的问题,发出“现在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①的感叹,引起全社会对“三农”问题的关注。李昌平在信中说:“1990年棋盘乡吃税费的干部不过120人,现在超过340人,并且这种增长的势头无法得到控制。新上任的领导无法顶住内外压力,不得不滥用权力安排一帮子人吃‘皇款’,年年有新官,干部增长何时休?官取于民,民取于土,落在水上,打在泥上,农民怎么受得了!”②根据李昌平的调查,“农户靠借债生产、生活的,高的村达80%,低的也要占30%。我们在两个乡镇先后询问过7个村的农民,他们都说,不借债无力种田,有的说不借钱日子都过不下去。据了解,农户举债的数额从几千元到数万元不等,有的是向亲戚借,有的则要借高利贷,月息达18%至26%,我们在棋盘乡调查的当天,潘河村的农民柳景双就因逼债喝农药身亡。”③总之,中国农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面临着严峻的转型考验。自从李昌平上书后,所谓“三农问题”,就成为一个热点话题。反映农村生活的底层叙事,也成为颇受关注的文学现象。 陈忠实的短篇小说《日子》,虽然没有完整地叙写中国的“三农”问题,但也写出了底层农民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将他的这篇小说归入“底层叙事”,固无不可,但陈忠实的叙事平静而沉着,描写细微而深入,显得更加成熟和亲切,与那些叙事夸张、描写失实的同类小说比起来,骎骎乎驾而上之,明显高出一大截。 对照修辞是《日子》在艺术上的一个特点。农村的凋敝与城市的繁荣形成对照,底层生活的艰辛“日子”与官员生活的腐败“生活”形成对照,大自然的平静而绚丽的景观与现实中的喧嚣而毁废的情景形成对照,对底层人的同情与对腐败官员的讽刺形成对照,“男人”对自己命运的坦然接受与他对女儿未来的忧心如焚,也形成对照。正是通过这样的对照修辞,陈忠实平静而尖锐地揭示了农民生活的艰难和沉重。 小说中的“男人”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农民,按照他的妻子的话说,就是一个“硬熊”。他并不觉得妻子的评价是对他的唐突和冒犯,甚至将这当作对他的表扬,因为,他知道,“中国现时啥都不缺,就缺硬熊”。他的自尊心很强,很难适应在城里打工的生活,“有的干了不给钱,白干了。有的把人当狗使,呼来喝去没个正性。受不了啊!”④于是,他就回到农村,在河道里,跟妻子一起,干着一种非常枯燥的活儿——挖沙和淘沙。 这个“男人”知道农民活得很辛苦,也知道城里人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对此,他并没有太多的牢骚。他无力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就接受和顺从命运的安排。但是,他对官员的腐败,却极度不满,深恶痛绝。他在跟小说中的“我”聊天的时候,讲述了自己听到的关于腐败的新闻: 我给你说一件吧。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讨论落实全县五年发展规划。书记做报告。报告完了分组讨论,让村、乡、县各部门头头脑脑落实五年计划。书记做完报告没吃饭就坐汽车走了,说是要谈‘引资’去了。村上的头头脑脑乡上的头头脑脑县上各部局的头头脑脑都在讨论书记五年计划的报告。谁也没料到,书记钻进城里一家三星宾馆,打麻将。打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后晌回到县里三干会上来做总结报告,眼睛都红了肿了,说是跟外商谈‘引资’急得睡不着觉……” “……你以为我还指望那号书记领咱奔‘小康’吗?哈!他能把人领到麻将场里去。”男人说,“我从早到黑从年头到年尾都守在这沙滩上掏石头,还不是过日子嘛!我当然知道,那个书记打麻将与咱不相干,人家就不打麻将还与咱不相干喀!他被逮了与咱不相干,不逮也不相干喀!” “咱靠掏挖石头过日子哩!”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