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中,巴金的长篇小说《家》,恐怕是修改次数最多的一部作品了。巴金对此并不讳言,他说“自从1931年和1932年小说在《时报》连载后,到1980年我一共修改了8次”①。曾有学者通过校阅《家》的版本,发现“全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对“开明本”(开明书店1933年版)做了14000余处删改,“几乎是每章、每段甚至每句都有所修改。”②这一结论无疑是正确的。我本人也对读了“开明本”和“全集本”,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家》大约被删改了7万多字,占全书内容的15%以上。作家当然有权利去修改自己的作品,但是对于读者和研究者而言,初版本的原创性,才是作家思想的真实写照。所以我认为《家》的反复修改,是这部作品的“自我经典化”过程;即便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也是为数不多的一大奇观。 巴金不厌其烦地修改《家》,他本人是这样解释的:“几十年来我不断地修改自己的作品,因为我的思想不断地在变化,有时变化小,有时变化大。”③他甚至还一再声称说,“我愿意做一个‘写到死,改到死’的作家。”④因为在巴金看来,“修改过的《家》比初版本少一些毛病”,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更加成熟;故他反对“让《家》恢复原来的面目”,同时也反对将“初版本”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而是主张让“读者们看到我自己修改过的新版本”⑤。对于巴金的这些辩解,我个人感到很难认同。因为巴金反复地修改《家》,绝不是“删去一些累赘的字句”⑥那么简单,这其中恐怕还另有原因,只不过他不便言说罢了。巴金曾暗示说他的一些作品,“大的毛病是没法治好的了,小的还可以施行手术治疗。我一次一次地修改也无非想治好一些小疮小疤。”⑦巴金此言大有深意,如果不去对读“开明本”和“全集本”,几乎无人知道《家》的“小疮小疤”与“大的毛病”,究竟是指哪些地方。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家》中的“小疮小疤”。“开明本”语言累赘、病句颇多、欧化倾向严重,不仅为读者和研究者所诟病,就连巴金本人也不太满意;因此在“全集本”中,许多不规范的文字用语,他都做了必要的修正。比如像“和”改为“跟”、“底”改为“的”、“学校”改为“学堂”、“里”改为“里面”、“但”改为“但是”、“苦痛”改为“痛苦”、“面庞”改为“脸”、“祖父”改为“爷爷”、“大哥”改为“觉新”、“民哥”改为“二哥”、“梅姊”改为“梅表姐”、“娘姨”改为“女佣”、“姑母”改为“姑妈”、“女儿”改为“少女”、“磁凳”改为“瓷凳”等等。这些修改的确使《家》的语言,更加规范也更加精粹了。此外,由于《家》的语言比较中性化,缺少四川特有的地域风格,倘若不是写着“成都”二字,无论是其中的人物还是景物,都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巴金对此十分清楚,他在赞叹李劼人是“成都的历史家,过去的成都活在他的笔下”⑧时,《家》的修改也尽可能去突出四川方言的口语特征,比如“知道”改为“晓得”、“晚了”或“迟了”改为“晏了”、“谁”改为“哪个”、“玩”改为“耍”、“喝酒”改为“吃酒”等等,使“全集本”有了一定的“川味”。不过巴金离川太久,有些词语的修改,反而背离了川音,比如他把“父亲”改为“爹”,就令人感到南辕北辙了。但就整体而言,《家》在叙述语句的修改方面,巴金的努力还是值得称道的,他大量删改了啰唆重复的多余文字,使“全集本”的故事叙事,更加言简意赅、行文流畅。比如,“开明本”与“全集本”的第二十一章第三自然段,修改过和没有修改过,差别还是非常大的: 琴和淑英姊妹起来梳洗好后,便不能忍耐地领着梅到园里各处去看那些和她别了多年的景物,又给她指点什么是新近改修或添设的,或是从前这地方是怎样的情形。一路上淑英们又和梅谈了些别后的景况。总之在花园里在这一早晨和在平日一样,并没有什么变更,不过比较热闹一点。(开明本) 琴和淑英姊妹梳洗完毕,便陪着梅到园里各处走走。她们一路上谈了一些别后的光景。园子里没有受到什么大损害,只是松林里落了一颗开花炮弹,打坏了两株松树。(全集本) 巴金在前面早已做过铺垫,说梅表姐对高公馆里的“一草一木”,都记忆犹新、难以忘怀,那么琴再去介绍就是画蛇添足了。 然而,“大的毛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由于巴金在当初构思《家》的故事情节时,没有设计好时间背景、思想主题和人物性格等诸方面的逻辑关系,因此无论他后来怎样去修改,都力不从心、无法挽救了。所以,他后来才会萌生出“重写这本小说”⑨的强烈冲动。《家》中到底有哪些“大的毛病”,是巴金挥之不去的内心隐痛呢?这也正是我要去揭开的一个秘密。 一、《家》的时间叙事与修改 《家》的时间叙事,是一个令人无法破解的谜。从表面观之,《家》是将高公馆内部所发生的一切悲剧,都集中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即1919年冬至1920年夏。理由很简单,《家》的开篇便描写雪片“飘舞”,正值腊月时节,觉民和觉慧从学校排练话剧《宝岛》后结伴回家。觉民还告诉琴一个好消息:“我们学校明年暑期要招女生了”,令琴立刻浮想联翩、激动不已。到了《家》的第二十五章,觉民又沮丧地对琴说,“现在这学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事简直没有一点消息。”“我们去年费了不少的工夫才把《宝岛》练熟习了。现在连上台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冤枉。”这说明《家》的时间叙事,的确是在半年之内。那么我们又怎样去判断这半年时间,就一定是指1919年冬至1920年夏呢?同样是巴金本人告诉我们的。在“开明本”里,巴金只写觉慧坐在椅子上,读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夜》;但是到了“全集本”里,巴金却特意加了一个注解:“《前夜》,屠格涅夫(1818-1883),沈颖译,这个译本本是1921年8月上海出版的,我在这里把它的出版提早了十个月的光景。”“提早了十个月”(从故事叙事本身来看,恐怕提早的还不止十个月),当然就是1920年了。1920年暑假觉慧离家出走,故此前那个冬天无疑就是1919年。 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家》的时间叙事,不是交代得很清楚吗?为什么还会是个谜呢?我个人认为,如果真的相信这个说法,那将是大错特错了。巴金本人的时间观念是比较差的,他并不擅长时间记忆,但在《家》中他又特别爱去为“事件”标注“时间”,巴金所说的“大的毛病”,其实正在于此。比如“开明本”的第三章第一自然段,巴金让觉民这样对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