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界革命的经验来说,普遍存在革命之后的官僚化、保守化问题,即丹尼尔·贝尔所谓“革命的第二天”①问题。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始终并存着两种矛盾的倾向:既有将革命纳入现代官僚机构、由此产生保守主义的倾向,也有保持革命激进性、反对保守的倾向。这一斗争常常以“反对官僚主义”的名义出现,其内涵,是反对官僚主义所代表的制度僵化、意识形态保守,并试图防止新的利益分层与固化。 1942年前后,延安集中出现了知识分子对革命政权的批评风潮,史称“延安之春”,终结于随后的整风运动。1956年,毛泽东提出在科学文化工作中,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文学界出现了一批“写人性”和“干预生活”的作品,史称“百花时代”,终结于随后的反右运动。在这两个历史时期,“反官僚主义”既是中共高层的重要理论命题,也是知识分子文化批判的核心主题。 考察有关文本和历史现场,会发现在“反官僚主义”口号下,毛泽东和知识分子之间、知识分子在40年代和50年代的诉求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矛盾甚至对立。这些矛盾往往淹没在“知识分子反抗政治权力”的表述中,而放过了真正重要的历史问题:毛泽东始终将群众获取权力,作为抵御官僚化、保守化的重要力量。这一思想使中国革命大大延宕了“第二天”的到来,创造了独特的经验。但其中也存在着客观困境和主观缺失:其一,现代中国革命很难在制度层面上拒绝对现代科层制度的复制和征用,而紧张艰巨的客观环境也使其无法从容地辨析其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并进行独立的制度创造。其二,在斗争中,“群众”的无名性,使他们常常处于缺席状态。其三,中国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局限缺乏自省,他们的批判,立场片面,无法从根本利益结构中揭示官僚主义的本质问题;行为情绪化,往往变成小资产阶级情感的宣泄;姿态精英,无法激起广大人民的普遍共鸣和参与意愿,使批判成为知识精英与政治精英之间的权力争夺。历次来自知识分子群体的批判,往往都被政治权力反批评为“小资产阶级错误倾向”,知识分子自身也往往付出文化以外的惨痛代价。这里面主要原因是政治权力与文化的不对等较量,但同时,知识分子自身的局限也是导致文化批判归于低效甚至无效的根本原因。 在这一问题视野下,本文从上述两个时期“批判官僚主义”的代表文本出发,结合同一时期毛泽东的相关论述,具体剖析其复杂性和内在矛盾,由此探讨中国革命在“反官僚主义”问题上的独特经验和教训。 一、“延安之春”:现代性追求和群众路线的分歧 1942年前后,延安掀起了批判官僚主义的理论热潮。知识分子发表了很多影响广泛的文本,批判延安政权中的官僚主义。同时,毛泽东将官僚主义作为主观主义的重要表现,纳入整风的重要目标。后来整风运动中,批判官僚主义的知识分子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概括说,这一时期的批判官僚主义涉及三个层面的内容:其一,反对革命政权内的官僚特权。这一点为毛泽东和知识分子共同关注。毛泽东曾批评“在延安,只有老干部吃得开”,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也尖锐地抨击了这个问题。其二,毛泽东将官僚主义纳入主观主义问题中,矛头指向中共党内轻视本国实际情况和本土革命经验,盲目崇尚外来理论和模式的倾向,其实质,是指出中国革命的主体力量是本国人民,主要问题是本国实际情况。其三,知识分子的一部分批判矛头则指向代表着本国实际情况和经验的“乡土性”,他们批评的“官僚主义”其实是延安政权缺乏科学高效制度的前现代性,其实质,恰恰是呼吁建立现代官僚制度。这三层意思中,第一层最为后来学者关注,多数研究者由此将延安之春的结果简单归因于权力压制,却鲜有研究注意到第二层和第三层是毛泽东和知识分子的重要差异甚至分歧,并由此探讨这一问题的内部复杂性和困境。 从这个视角看,这一时期最有代表性的文本是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在陆萍(也是作家丁玲)的视角中,延安政权面临的主要问题,是缺乏现代管理制度和现代管理者。丁玲将小说的环境设置为医院,因为医院显然与“现代科学”关系理应更紧密。无论从其工作人员的教育程度,还是从医院工作本身的性质来说,都理应比其他机构拥有更科学有效的管理制度。但反讽的是,小说中的医院,偏偏无处不体现着“前现代性”,具体可以概括为三个层面: 第一是工作者的乡土性,从医生、护士到管理者,均无职业意识和专业训练。管理科长,会用最粗野的话骂人,善于给领导送点小东西。医院院长是种田人出身,对医务工作完全外行。指导员是行伍出身,一心想回部队。其他看护多数是不知现代医学为何物、爱串门子、传是非的乡村妇女。即使有受过现代教育的工作者如张芳子、林莎等,则或平庸俗气,或浅薄虚荣,毫无现代医护工作者的素养可言。 第二是日常工作的无序性。陆萍在医院洗衣、消毒、看护病人、治病接生都做,既无人对她身兼多职表示敬意,也无人认为她僭越了自己的工作职责。更严重的是,出了问题甚至无人负责。管理科长对病人和医护人员必要的取暖设施不作为,直接导致医护人员在手术中煤气中毒,但没有任何人对其未尽职责问题提出质疑,进行批评——因为在这里,根本没有工作权责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