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8.01.01 自2001年以来,笔者对“天下”观念的理论分析和历史分析已述说多遍,比较晚近的完整论述集中表达在2016年的两本书中,即《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和《惠此中国》。在此实在不应该过多重复,只想写下一点补充看法,主要是关于“天下”的外运用与内运用之区别,以求进一步的批评。 对“天下”体系理论主要有三类批评。一种认为天下体系只不过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例如葛兆光就认为“天下”理想只存在于儒家文本中,并非历史事实①。这个批评令人很有些疑问。周朝无疑是天下体系的一种实践,不能说“天下”只存在于文本。另外,理想不是缺点,反而是人类思想之必需。假如没有理想,也就无从理解实践的局限性。“天下”理想就像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样,都是重要的思想资源。另一种批评以柯岚安(William A.Callahan)为代表,他担心天下体系会导致“中国治下之和平秩序(Pax Sinica)”,或中国中心主义(Sinocentrism)将代替欧洲中心主义(Eurocentrism)②。柯岚安的担心显示了西方理论框架的局限性。在西方概念里,最大规模的政治体系是帝国,尽管小于天下格局,仍然很容易指鹿为马地把“天下”纳入熟知的“帝国”概念。尽管帝国与天下有某些相似性,比如都试图建立世界秩序,但天下体系并不包含帝国的征服性、霸权性和敌对性(hostility)这些本质特性,相反,天下体系具有兼容性、共享性和友善性(hospitality),因此,天下体系其实具有反帝国主义特性。简略地说,天下体系是一个以“关系理性”为准的世界兼容体系,是普遍共在关系所定义的秩序,而不是某个国家的统治,其预期效果是,天下体系的任何成员都不可能达到自私利益的最大化,但可指望达到共同安全和共享利益的最大化。近来,塞尔瓦托·巴博纳斯(Salvatore Babones)的《美式天下》一书对笔者提出了有趣的新挑战③。他意识到,“帝国”概念已经属于过去时,而“天下”则属于将来时。于是他论证说,新世纪以来的美国不再是帝国,而正在转型成为一个天下体系,称为“美式天下”(American Tianxia)。尽管“天下”来自中国的思想概念,但在实践上,“美式天下”将胜过“中式天下”。巴博纳斯说:“天下”是个“合式概念”(right concept),可中国却是一个“不合式国家”(wrong country),所以应该由美国来实现“天下”体系。 柯岚安和巴博纳斯提出的问题确有意义,但只在一个高度敌对的国际博弈游戏中才是有意义的。也就是说,敌对的国际游戏正是帝国竞争或两种世界体系的竞争之所以能够成为有效问题的前提条件。假如敌对竞争的国际游戏不存在了,此类敌对问题也就消失了。天下体系的意义就在于它正是一种消除敌对游戏的方法论,却不是一种如何在敌对游戏中取胜的策略。柯岚安和巴博纳斯都同样误读了天下体系的意义,都把天下体系理解为在敌对国际游戏中的一种新型霸权体系,因此他们想象的中西或中美博弈问题也就不可能有一个答案。借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此类问题的答案就在于这种问题的消失之中。这意味着,有些问题不可能有答案,也从来没有被解答,当此类问题在新条件下自动消失时,问题本身的消失就是问题的解决。中式秩序和西式秩序,或中式天下和美式天下,谁输谁赢的问题就属于此类在未来将要消失的问题。 技术进展正在使世界进入一种超越现代游戏的新游戏。如能建立新天下体系,那么,敌对国际游戏就将消失。天下体系的要义在于世界的内部化,目的是建立一个消除了外部性的无外世界。在无外世界的条件下,敌对策略决非一个占优博弈策略,更不是众望所归的ESS策略(evolutionary stable strategy)④,也不是与之等价的“无敌策略”(unbeatable strategy)⑤。因此,柯岚安和巴博纳斯的问题不可能在天下体系的条件下存在,而只能存在于“前天下”状态里。如果笔者没有理解错的话,他们的问题其实是说,假如给定国际无政府状态不变,中西或中美的博弈谁会胜出?假如是这样的问题,笔者还是不知道答案,不仅因为世事难料,更因为这种问题的存在基础正在逐步消失。准确地说,甚至在新天下体系得以建立之前,覆盖世界的普遍化技术系统就将使国际敌对策略变成无利可图的策略。虽然未来尚未来临,但未来之势已经预告了当下许多问题已经成为过去时。一切与未来技术系统的运行方式不能相配的现代价值观和体制都会被放弃或者修改,一切坚持现代游戏的策略都将失效。在未来世界里,技术系统为王,而不是某个国家为霸。当技术系统超越了现代性,新天下体系才具备落实的条件。 在此我们可以简要地分析新天下体系需要满足哪些条件。按照笔者的理解,“天下”由三层条件叠加形成,即地理学的世界、心理学的世界和政治学的世界三者重叠为一,缺一不可,三者同时满足才是天下⑥。那么,如何才能达到三重世界同时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