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7)11-0037-09 20世纪70年代初期,美国准备把琉球群岛管理权(附带钓鱼岛)转交日本的消息,在海外华人留学生中激起了巨浪。短时间内,保卫钓鱼岛的呼声响彻整个美国。挺身而出的华人留学生们,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和位置,并热切地关注中国、东亚乃至世界的局势和状况。保钓运动,就像一场精神上的地震,在海外华人知识界引起的震荡远非言辞可以形容,并且几十年来仍不断扩散,至今余波未了。这一精神的浪潮,甚至当时就波及台湾,推动了思想和社会的变革。 作为一个思想史事件,保钓运动的兴起、衰落和延伸不断产生精神上的能量,促使我们思考许多问题:保钓何以成为一场运动?这一运动在方兴未艾之际又如何难以为继?保钓精神的涣散和延续的辩证该当如何理解?在文学方面,保钓文学的出现则是这场运动的意外收获。面对那些曾经滚烫、至今仍有余温的文字,我们需要考察它们的缘起、脉络和关怀,并进一步追踪经受了社运洗礼的钓运人士的人生轨迹,探究他们在写作上如何延展、转化了保钓的精神,并聚焦于其中的核心美学思想,即他们如何重新观照自我和外在的世界。 一、《昨日之怒》:保钓运动的文学证言 1966年,23岁的张系国离台赴美,攻读电脑科学专业的学位。此前他已经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典型的文艺青年,到美国后仍然不忘副业,1970年出版的小说集《地》,表达了留学生思想上的失落和精神上的迷惘。但是很明显,张系国赴美前后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他不得不从一个充满幻想的文艺青年,变成现实面前的沉思者和探寻者。 1970年前后正是保钓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内心充满迷茫的张系国,一开始就积极投身于这场运动。他写作于1971年的短篇小说《红孩儿》,就是这场运动的亲历亲证。小说采用了独特的形式,围绕着主角高强,以书信和文件交替出现的方式,展开叙事的进程。书信部分是家人和同学给他的15封信函,文件部分由台湾关于G埠保钓运动的航讯、G埠保钓运动内部争斗及美国联邦调查局对高强下落的答复三方面内容组成。由此勾勒了钓运的大概面貌。 小说的核心问题,是在钓运影响下的不同人生方向的选择。在G埠的保钓运动中,高强与王建国是最初的领导者,且被台湾的新闻报道描述为“共匪文特”。但随着运动的进展,在关于“中国统一运动”的问题上,二人之间发生了尖锐的意见冲突,并上升为领导权的争夺。小说随后的进程,与钓运渐行渐远。高强对政治活动逐渐失去了兴趣,在无所适从的心境的支配下,离开了人们的视野。小说只是通过其兄长和父母的书信,对他发出一声声的呼唤,但得到的只是死一样的沉寂和联邦调查局不置可否的答复。 虽然作者更愿意让故事自身来说话,但小说的基调仍然透露了作者的关怀所在。笼罩着小说的,是低沉、迷惘和失望的情绪。在风云变幻的政治场域中,社会运动势头的消长、运动方向的抉择、内部领导权的争夺等问题,远非初涉世事的海外学生所能掌控。因而,书信的倾诉反倒成了人性告白的极佳渠道。书信中的坦诚诉说和人性关怀,与冷冰冰的海外报道、保钓争权声明和联邦调查局答复完全不同,构成了对比强烈的两种文字材料,暗中传达着文学书写政治运动的意识和情怀。 真正对保钓运动做了全景式记录的,则是延至1978年才出版的长篇小说《昨日之怒》。这部小说甫一问世,即引发热议,在短短两年之内发行八版。至今它仍是保钓运动重要的文学证言。 但张系国在小说《后记》中却写下了这样的话:“我请读者不要把《昨日之怒》当成文学作品看。年纪越长,我对文学越无野心。我不是艺术家,也无能力写传世不朽的作品。《昨日之怒》只能算是个人对中国青年政治运动的一个诠释。”①有意味的是,反倒是《昨日之怒》让张系国的名字在文学史上刻下了深的印记。文学史家认为,张系国那个时代的台湾知识分子,在沉重的家国忧患意识的书写上,接上了曾经变革历史的五四知识分子:“这部政治性很强的小说以铭刻个体记忆、素描集体群像的方式为保钓历史写真,以文学书写形式记录下发生于家国以外却与家国密切关联的重大历史事件。”②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的历史叙事价值超出了纯粹的文学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张系国提到:“《昨日之怒》对海外钓运的解释,只是许多可能的解释里的一种。”③他自称属于中间派:“在钓运里,我属于中间派,后来且被一些朋友视为叛徒。”④在小说中,贯穿全篇的线索性人物施平,大致代表的是这种中间派的观点和视角。小说透过他的视角,注目于他的表妹王亚男,并借助这个魅力女性,引出了钓运左派人物葛日新和她的前夫洪显祖。在这个类似于《安娜·卡列尼娜》的人物结构中,以人物之间的感情纠葛和思想分歧作为故事发展的脉络,展开的是海外青年参与、思考和回忆保钓运动的活动和心理轨迹。 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已经是在钓运浪潮退去之后,因而才使得“流产的运动”成了一个问题。曾受钓运影响的海外华人,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这一运动的态度,并进行新的人生选择,同时承受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在小说中,葛日新或许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但却是保钓运动的灵魂人物。重新回归生活之后,钓运浪潮的退却给他造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背负着钓运的重担,坚持自己的理想,但内心的痛苦却在不断加深。这个活在理想中的年轻人,仍然纠结于坚持还是灭亡的问题。不管让步与否,都不能平复他内心的冲突。作为一个理念高于一切的角色,他有着卡里斯玛人物的特质,但闪光只有一次,当生活不能给他再提供发挥才干的舞台的时候,小说用车祸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