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从否定角度表达的“写作的四个注意点”,一经提出便深受学界的重视,常有文章引述以解说对王安忆小说的认识。因其从否定角度表达,而王安忆所做出的说明亦有某种程度的含糊,学界对之的理解至今较少共识。而同篇文章所交代的提出四点的思想背景,也少得到重视。细读该文,再联系以之为序文的书中收入的其他探讨小说理论的文章,实可发现,这“写作的四个注意点”指向使小说达到“思想与物质的再次一元化”、寻找“故事降生,便只有一种讲叙的方式”的小说叙述方式,这样的写实的小说创作理想,而提出的小说创作策略,其中的每个“注意点”也有其较为确切的所指。 王安忆在1991年5月的访谈中,特地谈及她即将出版的《故事和讲故事》一书的序文,“从否定的角度标明了自己以后写作的四个注意点:一、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二、不要材料太多;三、不要语言风格化;四、不要独特性。”①这应是王安忆首次在公开场合亮出她的“写作的四个注意点”。1991年12月《故事和讲故事》正式出版,序文题为《自序》,明确提出上述四点,并表明那是她面向写作理想提出的,虽然“这在目前对我来说,还只能是一种审美的观念,我只可能叙述和描绘这一种观念。并且,我还只能从否定的一方去表述,就是说,我知道不要什么,却还不知道要什么。但这种观念,已成为我写作小说的理想了”②。继之,以文章三分之二篇幅,对四点逐一做了分析和说明。199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王安忆自选集》时,《自序》一文也收入了其中的散文卷《王安忆自选集之四:漂泊的语言》,题目换作《我的小说观》。③需要指出的是,《序文》和《我的小说观》的正文中,王安忆都只是用“这四点”指称上述四点,没有做出总结性命名,“写作的四个注意点”是她在访谈中的说法。 王安忆当时已写出《小鲍庄》《69届初中生》、“三恋”、《岗上的世纪》《神圣祭坛》《弟兄们》《叔叔的故事》等深受文坛重视的中、长篇小说。这旗帜鲜明而含义模糊的四点一经提出,很快引起注意。张志忠1992年初发表的文章,已引用王安忆在访谈中谈论“四个注意点”的上述文字,认为:“这四个‘不’字正是表明她以平常性的美学风格表现平常性的生活的追求;她尝试过多种文体,交换过各种叙事角度,倾吐过自己的内心世界……她的某些卖弄和故作深刻,不属矫揉造作的矫情,而是孩子气般的洋洋自得,孩子气般的欣喜和骄傲,仍不失赤子之心。”④张新颖1993年发表的文章,将王安忆《序文》中的“这四点”称作“四不要”,通过细读《纪实与虚构》指出王安忆“四不要”表达的写作理想隐含的“危险”:“虽说职业写作中有感而发的冲动越来越少,对小说物质化的认识也越来越必要,但是物质化本身不足以构成小说,‘四不要’和逻辑力量本身不足以成就文学。”⑤王德威1996年发表的让王安忆从此被看作“海派传人”的文章《海派作家又见传人》,则将“这四点”称为“王安忆有名的写作‘四不’政策”,提示其与上海的关联性:“生活在上海这座城市,看得太多,最特殊的事物也要变成寻常生活的插曲。而鸡毛蒜皮的小事,是每天必得对付的阵仗。这样大剌剌的四不政策,颇有点见怪不怪的自得,一种以退为进的世故,也只有见过世面的作家有本钱说出。这是海派的真传了:王安忆是属于上海的作家。”⑥上述文章都没有对王安忆的“四个注意点”做深入说明,好像它们的意思一目了然一般,各自从中感知到的内容却都不相同。 陈思和的《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90年代初的小说创作》,发表于1998年,其中也引述了《序文》中的四点,指出:“王安忆不是一个理论家,她试图在理论上说明自己的艺术主张,但总是词不达意。如上述四条‘不’的文学主张,只有放在她的新的诗学原则里才能说明清楚。”⑦继而分析道: 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是指她放弃了传统艺术反映世界的方法,采取了另外一些人物塑造的方法——类型人物或者纪实性人物来与之对抗。不要“材料太多”,哪来的材料,只能是客观世界的材料,这也将有碍于她的精神之塔的构建,因为在她看来艺术并不是要复制一个客体世界。这一条使她与80年代的自然主义色彩的个人风格告别了。不要“语言的风格化”,很容易被人误解成作家不要语言风格,如结合王安忆的其他文论体散文来看,她这里说的语言风格不是指作家的个人语言风格,而是指作品人物的语言个性化,这是第一条的补充,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标记之一就是语言的个性化,既然不需要人物的典型化,自然也无须人物的个性化,类型人物或纪实性的人物是无须用语言个性化来塑造的。……以上三个不要,表明了作家自觉与传统叙事风格的分离,而第四不要“独特性”,则使她与同时代的叙事风格也划清了界限。90年代文学的整体叙事风格是从宏大的历史的叙事向“无名化”的个人性叙事转化,个人话语正是以强调个人经验的独特性来保护自己被同化的危险。而王安忆拒绝了这种“取巧的捷径”,拒绝独特性也就是拒绝以个人与客体世界对抗的策略。⑧ 引述王安忆“四个注意点”的文章,少有如陈思和这样对之做出具体分析的,本文作为“重读”文章,引出以供读者参考。陈思和的解读,一方面贴近王安忆对各点所做的说明,对各点的认识都穿透表面、深入本质,很有启发性。另一方面,从引文可大概看出,陈思和的理解主要在他对传统的小说叙事风格和中国20世纪80、90年代文学传统的认识框架中展开,有时可能会稍偏出了王安忆的本意。 文学的学术活动不但包括撰写文章,还有参与会议和学友之间私下闲谈,即便有一些文字记录,仍会有纰漏的细节,某个事件的传播和影响情况实是难以确切描述的。以上几篇是笔者阅读文献中注意到的谈及了王安忆“四个注意点”的比较重要——期刊网显示王安忆研究引用、下载量较大的文章,大体能从中看出学术界对王安忆“四个注意点”的理解状况。从中可发现,尽管侧重点各不同,学者们都特别注意到了王安忆是“从否定的一方去表述”的,除了张志忠,他们分别将王安忆“这四点”以“四不要”(张新颖)、“四不政策”(王德威)、“四条‘不’的文学主张”和“四个‘不’的原则”(陈思和)去称谓。也因此,2011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将原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故事和讲故事》一书再版,书的序文《自序》经更名为《自序:我的“四不”原则》,“四不”已斩获王安忆此篇文章的所有关注,被作为卖点了。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