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5月9日,上海出版的《社会新闻》第三卷第十三期登出一篇署名“粹公”的文章,题为《张资平挤出〈自由谈〉》。①全文如下: 今日的《自由谈》,是一块有为而为的地盘,是“乌鸦”“阿Q”的播音台②,当然用不着“三角四角恋爱”的张资平混迹其间,以至不得清一。 然而有人要问:为什么那个色欲狂的“迷羊”——郁达夫却能例外?③他不是同张资平一样发源于创造吗?一样唱着“妹妹我爱你”吗?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是例外。因为郁达夫虽则是个色欲狂,但他能流入“左联”,认识“民权保障”的大人物,与今日《自由谈》的后台老板鲁(?)老夫子是同志,成为“乌鸦”“阿Q”的伙伴了。 据《自由谈》主编人黎烈文开革张资平的理由,是读者对于《时代与爱的歧路》一文,发生了不满之感,因此中途腰斩,这当然是一种遁词。在肥胖得走油的申报馆老板,固然可以不惜几千块钱,买了十洋一千字的稿子去塞纸簏,但在靠卖文为活的张资平,却比宣布了死刑都可惨,他还得见见人呢! 而且《自由谈》的写稿,是在去年十一月,黎烈文请客席上,请他担任的,即使鲁(?)先生要扫清地盘,似乎也应当客气一些,而不能用此辣手。问题是这样的,鲁先生为了要复兴文艺(?)运动,当然第一步先须将一切的不同道者打倒,于是,乃有批评曾今可张若谷章衣萍等为“礼拜五派”之举;张资平如若识相,自不难感觉到自己正酣睡在他们榻旁,而立刻滚蛋!如无十洋一千使他眷恋着,致触了这个大霉头。当然,打倒人是愈毒愈好,管他是死刑还是徒刑呢! 在张资平被挤出《自由谈》之后,以常情论,谁都咽不下这口冷水,不过张资平的阘懦是著名的,他为了老婆小孩子之故,是不能同他们斗争,而且也不敢同他们摆好了阵营的集团去斗争,于是,仅仅在《中华日报》的《小贡献》上,发了一条软弱无力的冷箭,以作遮羞。 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红萝卜须》已代了他的位置,而沈雁冰新组成的文艺观摩团,将大批移殖到《自由谈》来。④ 此文后来被鲁迅录入1933年7月写成的《伪自由书·后记》。作者或有为1933年沪上文坛“立此存照”,以便后人研究的意思。然而,仔细想想,其意义恐怕又远不止于此。留待后面讨论。 由于“粹公”的文章写于80多年前,有特定的写作语境和受众,而《鲁迅全集》里,作者“录以备考”的文字,一般也不加注释。如今即便是治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多数未必明了上文所说的那些人与事,那么,进一步解开鲁迅录入这篇劳什子文章的用意,势必更加不知所措。欲知其详,先要上溯到始于1932年秋冬之间《申报·自由谈》的革新与改版。 一、《自由谈》换帅,黎烈文替下周瘦鹃 创刊于1872年的《申报》,是中国新闻出版史上最早的一份老牌报纸,《自由谈》是她的副刊,1911年创办,每天随日报发行。这是一个文化休闲专刊,主要刊登言论、散文、随笔、小说等,以思想性、文艺性和休闲性见长,是现代市民社会的产物,也是大众表达思想和传播舆论的公共文化空间,受众群体异常庞大。 殖民统治时期的上海,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开发和建设,到20世纪30年代,工商业飞速发展,市场活跃,经济增长迅猛,文化产业高度繁荣,尤其是流行文化所宣扬的物质主义的颓废思想和享乐意识,以时尚的外壳作掩饰,恣肆泛滥,无孔不入,人的存在完全以物欲满足为鹄的,主体意识从根本上被消蚀,民族文化的价值内涵被抽空、解构,都市人醉生梦死、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成了大众流行文化追求的新潮流、新时尚。 革新前的《自由谈》,基本延续晚清民初的消费文化思潮,所发表的作品,十有八九是卿卿我我,哀哀唧唧的文字,品味和格调与“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同属一路,面目酷似1921年前未改版的《小说月报》,尤喜缠绵悱恻、吟风弄月的篇什。这些,即是当今被称之为文化休闲的软性读物。尽管其思想贫乏,内容空洞,却深得《自由谈》的喜爱。主笔政的周瘦鹃,号称“礼拜六派”的巨子,陶醉其间,执迷不悟。文学革命兴起后,新文学家们对“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掌控的《自由谈》颇有微词,一直想给其注入新鲜的空气,一洗其陈腐霉烂的气息。 而且,从时代氛围而言,20世纪30年代,恰逢其时。新文学由草创时期的贫瘠走向繁荣和兴旺。再者,沐浴着五四新思潮成长起来的文化消费群体,其人生价值的追求,迥异于科举制下故作风雅,偏爱吟风弄月,惯于无病呻吟的旧式文人。这一新的社会群体,大都以改造社会、创造新生活为人生鹄的,社会责任和历史担当的现代意识空前高涨。因而,阅读的旨趣、文化消费的趋向,随之转换。民国初年的期刊,不少已经脱胎换骨,探索新生。譬如,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说月报》,创刊比《自由谈》稍早,原先也是“鸳鸯蝴蝶派”的地盘,1921年经过革新改版,由茅盾担主编之责,成了发表新文学创作、评论和翻译、介绍西方文学及文学理论的最重要刊物之一,颇受读者欢迎。而附属《申报》的《自由谈》却仍在唱着几十年不变的老调子,继续沉迷在暮气沉沉、蜂飞蝶舞的陈腐氛围中。 思想新潮的《申报》老板史量才,是一个富于文化理想的民族实业家、中国报业大亨,酝酿《自由谈》改版的事已有多时,他期待有个能量大、思想前卫的青年才俊给《自由谈》注入新文化、新思想的酵母,使之融入时代洪流,参与新文化的建构。但他又不愿因此失去品味不高、趣味守旧而数量可观的老派读者,心里反复掂量的是怎样才能将他的“以老品牌稳住老顾客,以新文艺吸纳新读者”的办报策略成功落地,实现商业竞卖与创造新文化共赢,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