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89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890(2017)05-074-10 一、调查中的自我表象 笔者关注民俗学中的宗教/信仰研究,曾对现代的圣地巡礼①进行过调查(门田2013)。这个时代日趋世俗,但为什么圣地巡礼不仅没有衰退,反而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呢?为了解答这个疑问,笔者对有过巡礼经验的人群进行了多次访谈。访谈的问题大多较为抽象,诸如“巡礼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等等。因此,访谈对象的回答也趋于抽象。为了得到更加具体的访谈内容,笔者开始询问访谈对象参加圣地巡礼的动机。以下访谈来自一名京都的女士,她告诉笔者自己前往冲绳本岛南部“斋场御狱”巡礼的理由。斋场御狱是世界文化遗产,冲绳最具代表性的巡礼圣地。近年来,随着人们对心灵(spiritual)②、能量场(power spot)③的热捧,该地也得到了旅行指南、时尚生活杂志的多次推荐。人们为了体验这里的“神圣”氛围,纷拥踏至。 我现在做兼职,每年都要休一次假。因为我是老公的“抚养家族”④,(根据法律规定)年收入不能超过一百零几万。所以呢,每年有十天假期,可以去冲绳玩儿。每年……哦不,是从去年开始的(笑)。 去年,没预定酒店,就过来了(斋场御狱)。今年也是,不过没地方住了(笑)。 朋友常说我,“你怎么连孩子都不照顾,就去旅行”。你看,老大高二,老二初三。老大常去参加部活⑤的比赛。我呢,小时候,家里人管得严,尤其是我爸常骂我。上短大⑥时,都十八九了,可每天晚上八点前还得按时回家(笑)。上班以后很快就结了婚。现在自己感觉就像回到了青春年代。”(2013年7月於冲绳县南城市) 在这段访谈中,并没有出现关于斋场御狱与当事人信仰活动的叙述。按照日本民俗学以往的调查方法,这段内容会被当做无关信息忽视。而笔者发现,这段访谈实际包含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想叙述的话题”。调查者很希望获取与巡礼有关的“信息”,而受访者却在叙述自己的家事或者日常琐事。从调查论的观点看,采访作为一种实践,是采访者能动地作用于他者,利用“请您谈谈……”之类的询问句式,从受访者处获取信息的方法。借用菅原和孝的说法,这是一种对他者的“强制沟通”(菅原2006:90)。因此,采访者在没有准备好应对受访者“自己想叙述的话题”时,双方的沟通很容易转变为“强制”对方的行为,而调查也就不再是双方的互动行为。 这里举一个学生在社会调查实习中调查“关于‘物’的记忆”的例子。日本新潟4县佐渡岛南部的居民将当地一座废弃学校改建为博物馆,命名为“小木民俗博物馆”。著名的民俗学者宫本常一曾号召当地居民搜集生活用具,收藏于该博物馆。馆内展品数量庞大,但大都没有附上说明(门田、杉本2013)。因此,笔者带领学生前往当地,向当地人寻问这些“物”的记忆。我们采访药店老板时,希望通过拍摄药店的木制招牌,通过询问药店地址、药品种类及流通来挖掘受访者的记忆。可是,受访者实际上叙述的不仅是关于“物”的记忆,也涉及整个地方的现状、家庭情况,特别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以及儿孙,甚至还聊到电视节目、政治等等。 由于我们需要在有限时间内搜集到信息,所以有学生打断了受访者的叙述,希望回到原来的话题。可是,这样的行为却招致了受访者的不悦,结果调查只能匆匆了事。 由此可见,受访者“自己想叙述的话题”表面上看来与原先的主题,即与“‘物’的记忆”没有关系,实际上两者之间联系紧密。这种通过民具以及生活用具唤起旧时记忆的所谓“回想法”告诉我们,受访者对“物”的叙述,不仅是对“物”的回忆,更是通过这些“物”扩展到他们生活的全部。 与上面的例子类似,那位京都女士谈到巡礼时涉及老公、孩子以及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这些看起来非常碎片的内容,却在她的记忆里与圣地巡礼紧密相连,成为有意义的叙述部分。也可以说,该女士将巡礼作为自我表象的一个入口,讲述自己的故事。如果说民俗学旨在将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行为与活动置于当事人的生活整体中考察,那么我们决不能忽视有关巡礼对话中出现的当事人无心的“自我叙述”。 然而,以往的民俗学在调查过程中并不重视,甚至忽视此类叙述。这种忽视不仅体现了调查方法论存在的问题,也体现着民俗学如何看待他者。我们思考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方式时,要将当事人的自我叙述当做一个重要的考察对象。本文在揭示上述观点的同时,也将探讨通过叙述与口承(orality)理解人类的视角。 二、虚构的“传承者” (一)慎重的“传承人” 英文中的“Folklore”常被译为“民俗学”。其本意并不是指学科本身,而是指在民间传承着的传说、口碑、故事以及民间说话。因此,以这些口头传承为对象的研究就成了“Folklore Studies(民俗学)”。德国民俗学者Ranke曾经将人的性质定义为“叙事动物(Homo Narrans)”(Lehmann 2007:9),而在德国、美国、芬兰以及瑞典等民俗学较为发达的国家,民俗学根本就是侧重于对orality(口承性)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