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2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85(2017)06-0168-07 DOI:10.12046/j.issn.1000-5285.2017.06.019 2016年,“北京瘫”一词搭配着葛优在《编辑部的故事》中瘫在沙发上的剧照,红遍网络。照片中,葛优斜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外表邋遢、肌肉松弛、神情颓废,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该图搭配上各种文字,如“别理我,我废柴了”、“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躺尸到死亡”、“颓废到忧伤”等,一时间红遍各大社交网络,成为2016年终盘点的热词之一。在年轻人身上呈现出来的这种状态,被称为“丧”。除了北京瘫外,还有网红青蛙Pepe的强颜欢笑、日本漫画形象懒蛋蛋的随时瘫软、四肢的咸鱼眼角的泪等等,都是“丧文化”现象的代表符号①。这种“丧文化”现象通过各种媒体终端和社交网站,迅速进入到年轻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一部分年轻人中引起广泛的影响。 一、网络“丧文化”现象 在当今这个瞬息万变、信息爆炸的社会中,想要考据出“丧文化”现象出现的具体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按照目前的资料来看,能够确定的是“丧文化”现象首次跃人中国大众眼帘是由于“北京瘫”的流行。2016年7月,歌手大张伟在北京卫视文艺频道“光荣绽放”节目访谈中,提到北京人与外地人在坐姿方面的不同,说北京人坐没坐相,喜欢瘫在椅子上,整个人出溜下去,拿肚子当桌子。节目播出后,大张伟在节目中示范的北京人瘫在座椅上的坐姿被网友戏称为“北京瘫”,这种充满颓废和沮丧的姿势引起了网友的关注。与“北京瘫”有关的合成图片,配上各种颓废文字,迅速走红社交媒体。几天之后,在这场关于“北京瘫”的大讨论中人们发现,葛优在1993年播出的《我爱我家》中客串人物季春生的剧照,正是这种“北京瘫”动作的典型呈现。在剧中,季春生是个外表邋遢、游手好闲、不想奋斗而在贾家蹭吃蹭喝的“废物式”青年。因为这个瘫在沙发上的坐姿和颓废、绝望、悲观、生无可恋的“丧”气质,葛优在剧中的形象被追认为是“北京瘫”的鼻祖。至此,“北京瘫”和“葛优躺”化身为加上各种颓废文字的表情包,成为颓废的代名词,流行于年轻人的日常聊天和社交生活中,一场以表情包为武器的“比废大战”拉开序幕。 而这一以颓废和自嘲为目的的现象,并不仅仅出现在中国的年轻人中。早在2009年,一只眼睛含着眼泪、随时随地要哭出来的青蛙形象,已经在国外流行起来。这只青蛙是Matt Furie的绘画作品《Pepe the frog》里的主人公pepe,它嘴角下垂、表情悲伤、大眼睛充满眼泪的沮丧表情,赢得许多网友共鸣。这只青蛙最早走红于美国的讨论版网站4chan,与日本的2chan网站一样,它们是御宅族的网络基地,这个网站与目前英文互联网的许多网络文化现象相关,诸多英文网络流行文化也源于此。在这些网站上,御宅族们通过匿名的方式,对青蛙形象进行再创造,搭配各种文字,进行各种自嘲或相互调侃,成为网络“比惨”大赛的重要道具。另一个被网友调侃为“丧歌天后”的美国歌手lana del rey,以黑暗、压抑的曲风风靡于网络青年中,她的歌曲涉及同性恋、消费主义、讽刺、黑帮、妓女等意象。在亚文化大国日本,各种一听片名就很“丧”的影视作品也大量出现,如《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不求上进的玉子》《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呢》等作品的剧情、立意和台词无不表现出一种绝望的气质。 此外,还有颓废的坐在椅子上,配上文字“我差不多是条咸鱼了”的四脚咸鱼形象;来自日本早间新闻小短剧的主人公懒蛋蛋,以“干嘛、鬼知道、不想动、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口头禅表达消极厌世的价值观;作为一个过气明星,整天忧郁迷惘,日常生活充满了不断攻击与被攻击的马男波杰克;以一本正经的方式吟唱“月抛戴了两年半、十八天都没有卸妆”、“不想加班”的合唱歌曲《感觉身体被掏空》,都试图以颓废的态度、自嘲的方式来表达对生活的失望和悲观。我们不禁要问,在这种流行于网络的“丧文化”现象背后究竟隐藏了些什么?年轻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丧”这种颓废的宣泄情绪的方式? 二、无力的颓废 “丧文化”现象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只是一些表情包、视频、歌曲、影视剧的流行。作为一种网络亚文化现象,它的背后汇聚了社会心理、现实背景、媒介传播等因素的复杂纠葛。首先要关注的,就是这种现象传递出的重要姿态:颓废。到底何为颓废?人们并不是从“丧文化”现象流行开始才关注颓废,颓废作为现代性的五种面孔之一,早已有之。颓废在西方早就是一个相当确凿的艺术概念,马泰·卡琳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这样描述颓废:颓废的概念也许像人本身一样古老,几乎所有的古代民族都熟悉这种或那种形式的颓废神话,时间的破坏性和没落的宿命属于所有神话一宗教传统都拥有的重要主题。在古代人那里,时间被当成一个衰退过程来经验,他们把变化看作是从一种理想的状态中堕落,颓废成为他们感知世界的法则,持续进步的概念在他们那里闻所未闻。然而,现代意义上的颓废,却是与现代性的进步绑在一起的。“现代意义上的颓废表现为一种对现代社会的敏锐而不安的紧迫感,是一种独特的危机,这种危机感导致内心不安,导致一种自我审查、全力以赴和做出重大放弃的需要。这使得颓废与现代性进步的观念呈现出一种辩证的复杂性关系:颓废即进步、进步即颓废”②。 多数文学史家认为,现代美学中的颓废概念源于浪漫主义。正是浪漫派对个人个性的追求、对想象力的强调和对理性的不信任,滋生了进步的反面:颓废。启蒙理性所带来的自由、个人主义、进步等观念,统统被推翻。这种美学现代性的践行者认为现代社会正在走向一场异化人类的大灾难,它从根本上对立于社会现代性以及其关于无限进步、民主、文明的承诺。在颓废艺术家们看来,这类许诺蛊惑人心,人们纷纷借助其逃避日益异化的精神世界和非人化的可怕现实。而颓废艺术,则正是以进步的反面姿态来直击社会痛处,以陌生化的体验唤起人们的精神自觉,颓废艺术最激动人心的是在于它本身所隐含的对社会现代性的审美批判。于是我们看到,中外文艺史上与颓废有关的艺术作品层见迭出。外国文学史上的现代主义作家,通过对人的内心、社会异化现象的描述来揭示社会现代性的虚假。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从塞万提斯、爱伦·坡、卡夫卡、普鲁斯特、魏尔伦到王尔德,现代主义作家用隐喻、象征、梦幻、变形、荒诞、意识流、夸张和异化的陌生体验来反抗社会现代性的庸俗,表达对社会现代性的批判。这一艺术形式也席卷艺术文化的其他领域,如绘画史上表现主义、象征主义,音乐艺术中的朋克、摇滚等艺术形式,都试图用艺术手段和审美形式来反抗外在世界的异化,反抗时间和历史的发展,对偏重科技发展和对理性进步观念继续乐观的启蒙主义现代性进行批判。因此,颓废根植于现代性之中,“颓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扮演边缘角色,但它是和现代文学和历史中的关键问题,所谓现代性和因之而产生的现代文学和艺术密不可分的”③。“以颓废派自居的艺术家和作家,在道德和美学上都有意识地、招摇地培养了一种自我间离的风格,以此来对抗多数资产阶级自以为是的人性论和庸俗主义”④。就此而言,文学上的颓废主义也和文学上的先锋主义密切相关。颓废的外表携带着的是激进的姿态和内涵,这是颓废的精神含义。在中国文学史上,鲁迅几篇比较颓唐的小说和散文诗《野草》中对现代性的呐喊与彷徨、徐志摩对波德莱尔诗作的翻译、邵洵美对西方现代主义作家作品的译介和出版、叶灵凤小说中浮执颓废的人物形象,以及中国现代作家中的郁达夫、穆时英、刘呐鸥、李金发等,都散发着颓废、浪漫、反抗的现代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