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夫长篇新作《天漏邑》有两条线索,一是民国时期的学者柳先生、当代学者祢五常先后带领的两个学术团队孜孜不倦追寻“天漏邑”神话传说和历史奥秘,另一条是宋源、千张子领导的“天漏邑”抗日游击队的活动及其主要人物的传奇故事。前者是神话传说和邈远模糊的历史记载构成的神秘世界,后者是更接近当代读者经验的现实世界。或者说,一条线写“天道”,一条线写“人道”。 交错呈现两条线索,两个世界,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比较普遍。从汉代留存的古小说开始,直至明清演史小说和世情小说,无不在描写世俗生活的同时涉及大量宗教神学内容。中国传统小说始终就是世俗智慧和宗教生活的杂糅体。 到了明清两代,世俗智慧和近代理性精神日渐发达,小说的宗教神学部分逐渐从原有混合体中分离出去,成为与世俗生活相对的另一个大幅度收缩的神秘世界。尽管收缩,但仍然顽强存在着。彻底写实的《金瓶梅》甚至抛弃了这样的两重叙述结构,但其他许多小说仍旧保留世俗生活与宗教神学杂糅的特点,作者固然专心写实,可一旦碰到难以解决的历史、人生、社会的重大问题,还是喜欢“引经据典”,将现实世界的起源、演变、收场统统归结为某个超验世界的神秘预设与幕后控制。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都是这样的两重叙述结构。余英时说《红楼梦》有“两个世界”,一是大观园、荣宁二府的现实世界,一是青埂峰、无稽岩、女娲补天余下一块顽石、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木石前盟、太虚幻境与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共同组成的超验世界。这里就有一个问题:鲁迅说曹雪芹把中国小说先前的所有写法都打破了,为何天才如曹雪芹也还要采取这个套路?很简单,因为曹雪芹对人的世界说不清楚,他觉得有必要在现实世界之上或背后另设一个神秘世界,将现实世界的内容放进去,似乎这样才能求得一个较为权威和合理的解释。当然对于那些神秘的超验世界他自己也根本不能洞悉底蕴,设立这样的超验世界,只不过想贬低经验世界与现实理性的权威而已。 “五四”以后,科学主义和唯物史观君临天下,传统小说两重叙述结构有所抑制。然而一旦科学主义和唯物史观不再罢黜百家唯我独尊,小说的两重叙述结构又很自然地恢复了。比如,我们在《古船》中就碰到类似两个世界重叠的写法,一是洼狸镇最近几十年有案可查的历史与有目共睹的现实,一是洼狸镇邈远难寻的远古宗教、神话、传说、历史以及钻井队带来的有关洼狸镇未来的忧患共同组成的超验世界的幻影。《白鹿原》受《古船》影响,也有一个神秘的“白鹿”传说挥之不去。“新时期”之后,类似的写法当然不限于张炜和陈忠实,就连全身心关注当下现实、绝少在乎“怪力乱神”的路遥,其《平凡的世界》不也意味深长地收笔于孙少安“建校会”与神汉刘玉升“建庙会”的对垒吗? 所谓“两重”其实也是一种跳跃式叙述结构——本来聚精会神描写现实世界的“人道”,一旦遭遇理性不能解释的“天道”问题,就不得不陡然跃升至超验空间,允许作者和书中人物在那里展开“天问”式思考。这个传统贯穿周秦至晚近中国数千年各体文学,小说表现得更充分,直至当代《古船》《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依然绵绵不绝,由此形成中国文学(尤其小说)富于想象的神奇瑰丽的特点。 但恰恰这个传统又暴露了中国文学致命的短板:中国文学赖以为根基的中国文化之“天道”话语不成体系,严重残缺,虽然不断修补,仍难以完备。当我们的作家希望从远古神话传说以及本土的宗教寻找经典援助时,往往苦于找不到与现实世界配合无间的一整套有效的“天道”话语,共同撑起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两重阐释空间。 鲁迅创作《呐喊》时也曾有意采取神话、传说做材料,第一篇《不周山》发表时还颇得“创造社”首席批评家成仿吾的激赏。但鲁迅很早就发现,中国上古神话保存极不完善,采取神话写小说一开始就困难重重。13年之后他终于完成了8篇以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为题材的《故事新编》,但真正算得上神话、传说的只有《不周山》(后改名《补天》)《奔月》和《铸剑》,其他5篇都是对真实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事迹的“铺排”。《故事新编》为中国现代小说史贡献了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奇之作,至今还以其丰茂的神秘性吸引着中外学者,但鲁迅同时也告诉我们,极不完全的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不足以借来解释当下现实,即使你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也无济于事。 不仅远古神话传说,就是秦汉以前的“群经”也破碎不全。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认为,由于秦始皇焚书坑儒,除了凭吟诵而记忆不误的《诗经》可谓“精金美玉,字字可信”,其他古书皆有可疑处,因为都是汉以后“博士”访求、补缀、伪造而成。这个文化补天的工程至今还在继续。 赵本夫《天漏邑》更进一步,它虽然也部分借用了女娲补天神话,还煞有其事引用唐人孔颖达对《周易·无妄》的注疏,但并非完全照搬,而是截断众流,仅仅强调一点:他要讲述的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个“天漏”之国,其所拥有的也只是一种“天漏”文化。文化、记忆、制度如此,群体和个人的身、心、灵亦复如此。巨大的“漏”字覆压全篇,成为“文眼”。赵本夫并没有援用某个现成的神话传说为其小说的现实世界构造一个具有强大阐释功能的超验框架,而是暗示其笔下“人道”世界和“天道”世界都残破有“漏”。如果说他有足以阐释现实世界的超验世界,那也就是这个关于“天漏”的半神话半传说的奇特寓言。不同于“寻根文学”时期中国作家普遍相信我们一定还有遗失待访的神秘而完善的祖宗文化之“根”,《天漏邑》一上来就承认我们的文化之根就包含在一个巨大的“漏”字里面,犹如无法逃避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