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05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章衣萍也许算不上一个多么重要的作家,但绝对算得上一个特别的作家。他与胡适、鲁迅、周作人等现代文坛的顶级文人均有交集,也身受其影响。他善感多情,风流倜傥,诗词、散文、小说及翻译、古籍点校等,皆有一手,而散文小品是他最为拿手当行的文体,并且有着相当的质量。章衣萍一生漂泊,在南京、北京、上海、成都等多地辗转,而北京、上海对于章衣萍的创作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他是一个有着明显“海派”倾向的“京派”作家,在1930年代京海合流的过程中,也是迅速由京派蜕变成海派的一个典型作家。章衣萍为文,有着足够的真诚与真挚,大胆与热烈。不扭扭捏捏、新鲜活泼而又勇敢的文格是其主要特色。由文及人,由人及文,我们都能感觉到一种特别的风趣与气骨,这是属于章衣萍的,更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品读章衣萍的文与人,大可管窥出那个特定时代特殊背景中“另类”文人的精神状态及其所表征的时代镜像。 一代狂才章衣萍,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他5岁进蒙馆,10岁随父在休宁县潜阜读小学,12岁因父亲开中药店亏本负债而辍学。14岁进入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两年,期间崇尚白话,爱读《新青年》,迷于白话诗、白话文,因“思想太新”被时任校长胡子承劝退。17岁去了南京,半工半读,几近乞食。1920年冬赴北京投奔胡适,在胡适家帮忙抄写文稿,同时在北京大学旁听。曾以“胡适的秘书”、“我的朋友胡适之”自居而自豪。此时的章衣萍虽无什么资本,然性格却狂傲而恣肆。1924年9月28日午后,经孙伏园介绍与鲁迅相见相识并开始交往,因有侠义肝肠,颇得鲁迅激赏。协办《语丝》,成为《语丝》周刊最初16位撰稿人之一。北京时期的《语丝》第1至156期,章衣萍以“衣萍”笔名撰文28篇,数量居周氏兄弟之后排第5位。此一时期,即1924年11月至1927年7月间,章衣萍一概本着刊物的固有宗旨,“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想冲破一点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浊停滞的空气”①。其文章主旨是对人生与社会的深切关注,语词激烈,率真而叛逆,《樱花集》是其代表。 整体上看,北京时期的章衣萍是一位热血青年,率真坦诚,有独立思考的精神和英雄主义的情怀。他敢于与自己的恩人、同乡、师长胡适争辩,甚至直言批判。敢于嘲笑与讽刺徐志摩、梁实秋、余上沅等名诗人、名教授。在“五四”文化革命的洪流中,勇于揭开那古旧的、虚伪的传统的假面与现实的黑暗。在胡适、孙伏园、鲁迅、周作人、刘半农等新文学干将的影响下,他谈政治,谈文艺,追求政治上的进步。在帝国主义磨牙吮爪的眼前世界里,高调宣称自己爱世界,爱国家,反对一切取巧者、野心家、好出风头者利用爱国为升官发财的捷径。他高谈主义,不事生产,想着革命,甚至想着暗杀军阀、官僚,赞美那“穿短衣而严肃地在烈日底下奔走的无名英雄”②。1926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爱国学生惨遭段祺瑞政府镇压,刘和珍、杨德群等6名学生不幸遇难。章衣萍因此撰写“卖国有功,爱国该死!骂贼无益,杀贼为佳”③的挽联,以抒愤慨悼亡之情。他也曾深切地批判过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杨荫榆这个“大家庭的大家长”对女生的压迫。比之鲁迅、周作人、胡适等人为文的持重老成、庄严深刻,章衣萍不免孱弱,但他有的是青春与热血,其语言流利,自然大胆,妙趣横生。前辈名人的提携,加上自己的才情,章衣萍已然享誉当时的文坛。 然而,章衣萍究竟有着自己的个性。这个平常以“小僧”自居,长期在小庙修行养病的文坛新锐却早已显露出严重的“海派”气息。他坦言自己文章的写作“其实也不过弄弄而已,并不是对于文学特别喜欢”;“匆匆忙忙”写成的“几篇东西”,无非是想着“能赶快印出,赶快卖出,赶快多弄得若干金钱,以舒眼前生活的困顿而已”④。作为《语丝》中人,他练就了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身手,但同时摆出风流名士的派头,写着名噪一时、温情款款也引人非议的《情书一束》(初版时名为《桃色的衣裳》)。该书收短篇小说9篇。小说缘于章衣萍、画家叶天底、女作家吴曙天之间的三角恋,由其情书连缀引申而来。紧接着,《情书二束》又随之出版。虽有“乱伦”“嫖娼”“色情”之嫌,却让他自此扬名文坛。不过,也因此引来鲁迅的讽刺⑤。实际上,在北京的流离时期,章衣萍就已经流露出海派意味的“鸳蝴”气:“除却‘相思’难下笔,抛开‘含泪’便无词。”并且自认:“较之吃花酒、打牌,或举行聚餐会,也许稍觉‘风雅’耳。”⑥ 北京时期,章衣萍与很多新文学顶级文人皆有交往,尤其膺服周作人,并很得周作人的欣赏与肯定。周作人为章衣萍辑录的《霓裳续谱》写过序。受周作人的影响,其所思所想不甘流俗,处处流露自己的性情与笔意,显现性灵的幽光。他也追求着趣味,追求着平民化,但比之周作人,章衣萍的“平民化”似乎更有实感。他毕竟经历过因经济压迫而度过“几个烧饼一天的日子”,“抄写钢板而致手指肿痛的生活”,“也曾经历过夹衣过冬的贫寒时期”,虽然后来穿上了皮袍,戴上了金丝眼镜,吃上了“三餐白米饭”,但对低层民众仍有着更多的同情。他常常将烧饼店的小朋友、拉车的车夫以及一切苦朋友们引为同调,而有意无意地讽刺着北京的一切阔佬和那聚餐会的文豪们⑦。如果说“老辣”“深邃”远逊于周作人,那么率性与飘逸却是他的个性。比之当时的京派文人,章衣萍疏放自如,下笔放荡,善感却颓废,天真而多情。他写北京东城“斗鸡坑”的浪漫生涯,狂放而自由,尽情而骄傲,藐视世间一切的卑鄙、虚伪、敷衍、寂寞。在有着月光的晚上,他席地而坐,“喝着酒,拍着桌,骂世界,骂社会,骂人类,骂家庭,骂一切的无聊道德和法律”。有泪尽情流,有乐尽情笑。然而,究竟敌不了“那万恶的经济制度的压迫”,也无力反抗这个世界,理想“永远是天际的微霞,是地上的昙花”,于是他不自觉地成为顽固的“唯物”者,心安理得地谈着“金钱”与“女子”,执著于人生的声、色、香、味⑧。他“希望狂风和大火毁坏了眼前之一切的污秽而狭隘的房屋,在荒凉的大地上,再建筑起美丽而高大的宫殿来”,“希望彻底的破坏,因为有彻底的破坏,才有彻底的建设”。他主张“每个人都应该发展他的体力和心力到于极度”,“就是干坏了,也应该好好地干去,用全副力量去干”。他强调真诚与热烈,甚至说自己宁愿爱真实的恶人,也不喜虚伪的君子。这类多少有着个人主义的芜杂与芜杂化的个人主义的文字,半为感叹生存的困窘,半在抒发对于美与自由的向往,少了几许的“雅”,多了几分的“俗”。他虽有社会与文化的批评,却又总认为那是“僭越”的忧情。他懂得传统的固化及改变的艰难⑨,倒不如“时时高歌破昏冥,一声声,有谁听?我自高歌,我自遣哀情”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