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3842(2017)06-0019-12 我们必须记得,作家鲁迅的主要愿望,是作一个精神上的医生来为国服务。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① 在鲁迅1918年创作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的序言中,叙述者描述了自己发现故友所写日记始末,并说他决定“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②。这一有关如何阅读这篇虚构日记的序言看似坦承直白,却因隐含对于如何理解序言自身的不确定性而变得复杂起来。比如,读者可以如狂人在日记中所言,认为世人已为一种恶疾所染,成为吃人的凶手。也可以如序言中的叙述者所言,将日记的作者视作一个精神疾病患者,因罹患文中称为“迫害狂”的疾病,而误以他人为吃人凶手。另一种在学界广为认同的解读则如夏志清一般,将《狂人日记》所表现的“吃人”视作对中国“精神疾病”的寓言式批判③。如果我们接受第一种解读,那么《狂人日记》的“理想读者”应该是一般医学研究人员(出于对神秘疾患的兴趣阅读《狂人日记》)。在第二种解读中,《狂人日记》的“理想读者”则是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医生(他们的兴趣在于狂人所患的精神紊乱)。而第三种解读的理想读者则同鲁迅本人一样是推动历史进步的改革者,立志作一个为国服务的“精神上的医生”④。这三种不同的阐释表明,序言中关于“医”的内容并不能为文本的解读提供定论,却隐含了有关意义与诠释的一系列问题。换言之,此序言中的“医”并非旨在揭示一种对小说的“正确”解读,而首先体现的是如何阅读小说这种纠葛的症状。 作为鲁迅最有影响力、被阅读最多的小说之一,《狂人日记》对于阅读过程本身的不确定性也作出了细致入微的反思。例如,文中著名的片段之一是狂人翻开“没有年代”的历史,为自己记得不甚清楚的“古来时常吃人”的说法寻找根据。起初,他看到“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儒家古训“仁义道德”,而他继续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⑤虽然“吃人”这一解读显然是隐喻性的,但重要的是要意识到与之相对的儒家传统“仁义道德”也不是以文本字面义的形式呈现的,它同样是一种隐喻。此二者间的区别不在于哪一个才是字面义,而在于社会文学制度塑造、维持文本与意识形态经典的过程中,将哪一个认作是自然的。狂人对吃人的分析被认为是一种颠覆性的阐释,而儒学的解读则被认为是既成经典的正统阐释。 历史文本的“字面”含义处在“每页上写的”儒学超文本和“字缝里”写的吃人潜文本之间,处于读者不可见的位置。因此,如果我们从“字面上”理解鲁迅“字缝里”这个比喻,那么我们就得在超文本(“每叶上写的”)与潜文本(“字缝里”)这两种解读之间寻找真正的历史文本。 在此,本文也同样“从字缝里”阅读鲁迅的《狂人日记》,以文本中暗含的医学理论框架为研究重点,重新审视该小说。具体而言,我参考狂人认为自己被传染性吃人病包围的观点,将小说结合微生物传染性理论解读。同时,我也根据叙述者认为狂人患有偏狂型精神分裂症的观点,用一系列精神分析理论解读小说中主体与视觉图像间的关系。由此,本文综合免疫学与精神分析学模型,透过将《狂人日记》中的吃人视作对封建社会的直接隐喻的传统解读,挖掘《狂人日记》对保守与改良、个人与社群间关系复杂而细致的理解。 现代细菌理论的基础在鲁迅的生年已经成形。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1843-1910)、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1895)等就相继提出了若干核心概念。其中,埃黎耶·梅契尼可夫(élie Metchnikoff,1845-1916)于1882年起开始研究吞噬免疫反应,特别是免疫系统在有机体的肉体同一性与微生物传染源之间起到的调和作用。梅契尼可夫将免疫系统中白细胞的吞噬作用比作吞食和消化——表明有机体的健康是建立在一系列内部“吃人”机制上的。 梅契尼可夫的研究为现代微生物学研究传染病作了重要铺垫,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关于主体必然内部分裂的理论则是日后精神分析领域的奠基之作。1936年,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就主体的形成提出了镜像阶段理论。该理论认为主体性的形成源于视觉误认(misrecognition),即投射性地认同、形像性地内化某种外部图像及与之相关的观念导向。拉康认为,主体在心理内化了外部图像,并将其作为自我认知的支点。因此,拉康将镜像阶段中的“身份认同”视作一种与吃人相似的吞并过程,且这一过程只在事后回顾中才会明了。 由于误认的过程在免疫系统与镜像阶段理论的结构中皆占有重要地位,本文认为鲁迅将政治改良者比作精神上的医生这一隐喻内部存在结构上的矛盾。不仅改良者可能因误认改良对象而吞噬政治体中的健康细胞,社群自身也可能将善意的改良者误认为是危险分子。无论二者之中的何种成立,鲁迅的《狂人日记》都不该被简单地认作是改良的号角,反而应当是对改良所可能带来的另一种“吃人”后果的警示。 误认代表了主体所依赖的某种特定的肯定与否定机制。 ——拉康:《弗洛伊德的技术论文》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