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作家手稿,共八页,每页标明页码,首页开头部分蓝色圆珠笔书写,以后均为黑色钢笔书写,用纸为抬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办公厅”的比A4纸略小的“便笺”。文章无题目,每页上小字写得密密麻麻,写满了八页,而且均有不同程度的修改。当我见到这份手稿时,上面的小字字迹似曾相识,而第一句“今天是××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不就是巴金《怀念萧珊》的第一句“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吗?只不过正式发表时“××”改成了“萧珊”。据此一端,就不难断定,这份手稿应是巴金《怀念萧珊》的手稿。 众所周知,《怀念萧珊》是巴金晚年的名篇,是五卷本《随想录》第一卷的第5篇,早已脍炙人口,文学史家也一直给予高度的评价。《随想录》是巴金晚年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极具震撼力的一部作品,是巴金留下的“精神遗嘱”。这些年来,不但《随想录》单行本和合订本已多次印行,《随想录》手稿本也已出版了两种,即1998年11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巴金〈随想录〉手稿本》和2001年1月浙江华宝斋古籍书社出版的《巴金〈随想录〉手稿本》增订本。据查,《怀念萧珊》手稿这两种手稿本均已收入。那么,这份没有标题的《怀念萧珊》手稿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需要追溯《怀念萧珊》这篇名文是如何诞生的了。 《怀念萧珊》落款“一月十六日写完”,即最后完稿于1979年1月16日,不久就连载于1979年2月2日至5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原题《随想录(五)》。1972年8月13日,巴金夫人萧珊在上海病逝。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巴金还是待罪之人,想要撰文纪念爱妻,根本无法办到,只能把悲痛默默埋在心底。六年之后,已获新生的巴金开始为香港《大公报》撰写《随想录》专栏,于是,对萧珊的思念喷涌而出,化为文字,就是这篇感人至深的《怀念萧珊》。值得庆幸的是,巴金1978、1979年的日记都已经公开,可以根据日记来梳理《怀念萧珊》是如何具体成文的。 1978年8月13日,即萧珊逝世六周年纪念日,当天巴金日记云:“今天是萧珊逝世六周年纪念日,我没有做任何事表示我的感情。但是我忘不了她。也还记得那些日子里她所经历的痛苦。”①这就清楚地表明在萧珊逝世六周年纪念日当天,巴金似未动笔写《怀念萧珊》,但在日记中表达了对萧珊的深切怀念之情,或者如巴金后来在正式发表的《怀念萧珊》中所说,“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也可理解为1978年8月13日这个难忘的萧珊忌日巴金已动笔写《怀念萧珊》,但刚起了个头就搁下了,也许就是这份手稿开头用圆珠笔所写的一小部分也未可知。 1978年12月17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发表巴金《随想录》第一篇(后易题《谈谈〈望乡〉》),从此开启了他的伟大的《随想录》系列写作。《随想录》专栏的设立,促使巴金把构思和写作《怀念萧珊》重新提上议事日程。 1979年1月7日巴金日记云:“(上午)上车去杨树浦看望岳父,……在岳父处吃了中饭,一点半辞去,雇汽车返家。午睡后……写完《随想录(四)》,约一千字,萧荀来。晚饭后……写纪念萧珊文。”这是巴金日记中首次直接提到《怀念萧珊》的写作。以后的巴金日记就不断记录此文的写作了。 1979年1月8日巴金日记又云:“下午继续写短文……晚饭后看电视,续写短文。”9日“晚饭后……写短文。十二点睡。”10日“七点半起。……写短文。……晚饭后看了电视新闻。写短文。”11日“饭后午睡……写短文。晚饭后看电视(故事片《花儿朵朵》)。写纪念萧珊的短文。十二点睡。”12日上午“抄改《怀念萧珊》。”13日“上午继续抄改《怀念萧珊》。”14日上午“继续抄改《怀念萧珊》。……晚饭后看电视(故事片《不是一个人的故事》)。抄改《怀念萧珊》。十二点后睡。”15日“下午抄改《怀念》。”16日“上午抄改《怀念》。……下午……继续校改《怀念》,夜十二点校改完毕,约九千余字。”17日“七点半后起。辛笛来,黄裳来,十一点后两人同去。把《怀念萧珊》交给黄裳,托他转寄给际坰。”② 以上就是巴金写作《怀念萧珊》的全过程,不能不令人深受感动。整整十天时间,除了不能推脱的各项文化活动和应酬,巴金都沉浸于对萧珊的追怀,思念之情在笔端流淌,一发而不可收,终于完成了这篇长达九千多字的《怀念萧珊》。由此又可知,巴金日记中一再所说的“短文”根本不短,《怀念萧珊》是150篇《随想录》中篇幅仅次于《怀念非英兄》的一篇,在巴金的后期创作中是很少见的。 必须指出的是,1979年1月12日的巴金日记,该日日记明确记载上午“抄改《怀念萧珊》”,而在此之前,日记中均记载为“写纪念萧珊文”“写短文”等,而在此之后,日记中均记载为“继续抄改《怀念萧珊》”“抄改《怀念》”“校改《怀念》”。也就是说,1979年1月7日以后,1月12日以前,巴金一直在“写”《怀念萧珊》,1月12日以后,1月16日以前,巴金一直在“抄改”“校改”《怀念萧珊》,1月16日晚最后定稿。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写”,后一段时间一直在“改”(“抄改”或“校改”)。如果上述推测可以成立,那么现在收入《巴金〈随想录〉手稿本》的《怀念萧珊》手稿一定是一份“校改完毕”的定稿,而在这份定稿之前,一定还有一份初稿(或称草稿亦可)。而这份珍贵的初稿,竟然幸存于世,在巴金写下整整38年之后,奇迹般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