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至1980年,“复出”的高晓声在“新时期”文坛迅速“蹿红”。 “文革”结束,气象更新,高晓声被压抑20余年的创作激情,一朝解套,迅疾井喷。时入1979年3月,“‘探求者’案”①正式平反;同年,《“漏斗户”主》发表于《钟山》杂志1979年第2期,《李顺大造屋》发表于《雨花》杂志1979年第7期,一时好评如潮,喝彩四起,重返文坛的高晓声叫人刮目相看!1979年,实为高氏在“新时期”文坛崛起之年,他的短篇小说引动全社会瞩目,活跃的批评家谢永旺以《独树一帜——评高晓声的小说》为题,在《文艺报》专文评说——这应该是“新时期”最早评说高氏小说的专论。谢文肯定作家“致力于在人的命运中探求生活的真理,概括深厚的历史内容”,赞赏“这种探求是清醒的,严峻的,同时又是热切的,充满激情的”②,“他对于社会矛盾的解剖是深刻的”③,“作品巨大的现实主义力量使我们震动,使我们醒悟,使我们振奋”④。论者特别称道高晓声的创作“着力于写人,写人的内心世界”⑤,并且—— 作品洋溢着对农民的美好灵魂的挚爱,因此尽管揭示了人物的诸多不幸和一些社会问题的不易解决,我们仍然感到人民的力量,感到我们社会的前途是光明的。⑥ 谢文既赞赏高氏创作的“现实主义”品质,又肯定其“光明”的主题蕴涵。虑及谢氏供职于《文艺报》的官方身份,他的评说实际代表着主流文学界对高氏“复出”后创作的基本评价。 赞誉声浪未消,1980年2月,《陈奂生上城》又在《人民文学》横空出世;3月,《79小说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此时的高晓声雄心勃勃,《79小说集》的命名即可窥见其志,友人章品镇一眼觑定:“就是因为有这一点雄心,所以这个集子才叫了这么个特别的名字——《七九集》,因为作者相信能继续写出《八零集》《八一集》……的缘故。”⑦高氏后来自家披露:“我原来有个计划,十年写一百个短篇,一部长篇。”⑧心高气昂的创作计划,显示“复出”之后又迅速“蹿红”的高晓声的文学豪情和文学自信,还隐约可辨其内心幽处跃动着几许踌躇、自得——此景生此情,委实好理解! 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于1980年3月25日揭晓,《李顺大造屋》榜上有名。群众推荐和专家评议相结合的评奖机制,体现出评选活动汇合普通读者反响与主流文学界评判的意图。专家评议一方面使评奖具备专业品格,同时又“为文学评奖和群众投票设置了一道意识形态的保险套,使之能够不逾越意识形态的藩篱”⑨;即此而言,评奖结果汇聚着读者大众、主流文学界及官方的共识,《李顺大造屋》高票入选,表明它得到三方的一致肯定。颁奖大会在北京举行,高晓声代表获奖作家登台发言——在国家文学体制中,这实在是一份很高的文学荣誉!获奖,并作为代表发言,这是双重褒扬;它落罩于高氏头顶,曾经的苦难与今日的荣耀,构成色差强烈的历史景象,苦难即此成为荣耀的铺垫。其时,另一位活跃的评论家阎纲撰文评点获奖作品,他的看法实际代表着当时主流文学界及官方的权威释读,其间褒评《李顺大造屋》:“写了将近四十年的历史,它在历史地探讨我国农民的命运方面,堪称独具慧眼。”⑩阎文如此阐发李顺大的形象内涵及作品的主题蕴涵—— 他是“跟跟派”,相信各种政策。他那貌似麻木的忠厚温顺,人们不仅同情,而且尊重。他绝非鲁迅笔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剧人物;高晓声对他既不怒,又不怨,反而在这个普通农民身上挖掘一种动人的民族精神——忍让,韧性,自信心。……《李顺大造屋》的高明处不在于“暴露”“伤痕”,而在纵观农民的历史命运。历来,我们总是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现在,能不能说同样严重的问题是接受一下农民的教育?中国几万万李顺大式的农民,他们的善良和忍耐感天动地,对他们“总该变得好些呀!”(11) 读者的喝彩,主流文学界及官方的褒扬,荣获全国文学奖项,且作为获奖作家代表登台发言——经受了20余年的苦难,“归来的作家”高晓声健步跃登“新时期”文坛的“制高点”,被鲜花与赞声簇拥。 必须指出的是:主流文学界对高氏文本的阐述,包含彰著的政治意识形态内涵,例如,上述谢文和阎文中论涉“人民的力量”“农民的美好灵魂”“民族精神”等,实际隐含着政治理念的预设,而对“现实主义力量”的声张,则传达着国家政治对文学的召唤与规约。更值得注意的是:高晓声的自我评述,与主流文学界对其创作的权威阐释,同声呼应。譬如,上引谢永旺、阎纲的两篇评论,或则赞誉高氏小说表现出“人民的力量”“农民的美好灵魂”,或则称道高氏创作表现出了“普通农民身上挖掘一种动人的民族精神——忍让,韧性,自信心”,高晓声本人则在自述中同声相和—— 20多年中,我走了一段艰难曲折的路。我所以没有被政治上、精神上、物质上的巨大压力压垮,就是由于人民给了我鼓舞和力量。我一再看到,我周围的农民兄弟,不管碰到多大的困难,他们从来不消沉,他们总是努力去克服。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但是甘于付出很高的代价,具体地担负着整个社会的重担。他们在困难面前的坚韧性和积极性,给了我多大的教育!我于是自然而然地同他们一起去斗争,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我不能不说,人民是我生命的源泉。我写小说,就是要让自己和人民的脉搏一起跳动,就是写人民的苦难、人民的欢乐,人民的斗争,人民的希望,给他们前进的力量。通过这些,写出我对人民的热爱和感激。(12) 像陈奂生这样的人,是我多年在农村中见到的一种农民类型,可以从很多农民身上看到他的某些影子,也甚至在个别农民身上完整地体现出来。……他们活着,始终抱定两个信念:一是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相信能依靠自己的劳动活下去;二是坚信共产党能够使他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他们把根子深埋在现实之中,始终对现实抱着无限的希望,并且总是尽一切努力去实现那种希望。(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