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网络对文学的影响,确实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议题。我们应该思考的是网络媒体对于21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综合影响,而不是沿袭二元对立的思维,将文学分为网络文学和非网络文学。现在有一种想当然的流行观点,即网络文学的特殊性源于网络媒介的特殊性,而非网络文学则与网络绝缘。事实上,在网络接近全覆盖的网络环境中,印刷文学已经无法屏蔽网络的影响。作为新媒介的网络与纸面媒介的重大区别在于其综合性,电影、电视、在线游戏、漫画、书籍、报纸、杂志的内容都可以在网络平台上呈现。网络有力地推动了媒体融合的进程,不仅改变了媒体的生产方式,也改变了媒体的消费模式,重新塑造了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媒介融合对于文学生产与文学消费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文学内容在不同形式的媒体平台之间的跨越性流动;(2)期刊、报纸副刊、图书、电影、电视、在线游戏等媒介形式及其相关产业之间的联合与协作;(3)读者、受众为了寻找不同形式的阅读体验和娱乐感受,在文学与其他内容之间游荡,在不同风格之间切换,在图书、网络与其他媒介之间迁移。这种融合将是一种持续的、渐进的过渡与转型。正如亨利·詹金斯所言:“媒体融合并不只是技术方面的变迁这么简单。融合改变了现有的技术、产业、市场、内容风格以及受众这些因素之间的关系。融合改变了媒体业运营以及媒体消费者对待新闻和娱乐的逻辑。记住这一点:融合所指的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终点。”① 一、新旧媒介的博弈 要对网络文学的未来走向做出预判,历史的经验可供借鉴。网络文学强调娱乐性和通俗性,其趣味至上的路线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商业化倾向,这与民国时期的鸳鸯蝴蝶派文学确有相通之处。当然,世易时移,媒介格局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不应当把网络文学视为鸳鸯蝴蝶派文学的简单翻版。鸳鸯蝴蝶派文学的繁荣,其背景是报刊媒介的快速成长,报人作家群的写作方式和文学趣味都带有新闻化的痕迹,连载小说的文体特性与报刊的传播特性真可谓斗榫合缝,相得益彰。长篇报章小说“随著随刊,既省笔墨之劳,又节刊印之资,而阅者又无不易终篇之憾”②。媒体的变革拓宽了思想文化的传播渠道,强化了传播效果,让那些长期尘封的文人著述得以重见天日。《国学萃编》发布的“征求名家遗稿”广告宣称:“大雅宏达,著述等身,每以经济困难,无力刊版,后人宝守遗编,藏弆箧笥。徒饱枯蟫,终归泯灭,半生心血所在,著者有知,宁不悲恫。昔李穆堂云,刻人遗稿,如拾枯骼”③。 报章杂志在一百年前也是新媒体,而报章文学的境遇与网络文学的命运遥相呼应,在萌发期都遭到具有保守复古倾向的文人的抵制与鄙视。今日一些学者对于网络文学的态度,与章太炎对“报章小说”的评价极为相似。章太炎在《葑汉微言》中认为:“问:桐城义法何其隘邪?答曰:此在今日亦为有用。何者?明末猥杂佻侻之文,雾塞一世,方氏起而廓清之,自是以后,异喙已息,可以不言流派矣。乃至今日,而明末之风复作。报章小说,人奉为宗,幸其流派未亡,稍存纲纪,学者守此,不至堕入下流,故可取也。若谛言之,文足达意,远于鄙倍可也,有物有则,雅驯近古,是亦足矣,派别安足论!然是为中人以上言尔,桐城义法者,佛家之四分律也,虽未与大乘相齿,用以摧伏磨外,绰然有余,非以此为极致也。”④章太炎认为“新文体”远不如桐城古文,而桐城古文与魏晋文章相比又远为逊色,以一种复古主义的文学观点排斥新兴的文学现象。陈子展的评价颇为中肯:“章炳麟所说的‘报章小说,人奉为宗’,正是这种风行一时的文体。他以为这种文体还不如他所轻视的桐城派。其实这种文体正从桐城派、八股文以及其他古体文解放而来,比桐城派古文更为有用,更为适合于时代的需要。而且这种解放是‘文学革命’的第一步,是近代文学发展上必经的途径。不过这种初创的文体,做得不好,也有浮薄,叫嚣,堆砌,缴绕,种种毛病。”⑤吕思勉在《国文教学祛弊》一文中也宣称:“而今之偏主白话者,又谓文言绝不足学,日以报章小说及无聊之新诗授人,枉费功夫,难期进益,甚矣,其蔽也。”⑥由此可见,报章小说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在主流文化的视野中往往被轻慢,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吴虞在1912年正月十四日的日记中记载:“雨。此后上半日看新学书,下半日看旧学书,晚看报章或小说,以娱散情志。”⑦ 从文体层面来看,清末报刊常用的“报章文体”也经历了一个生成、兴盛与消散的过程。在王韬、梁启超等的倡导与推动之下,“报章文体”发展成平易晓畅、条理清楚的政论文体,以自由的文风突破成规的束缚。梁启超认为:“自报章兴,吾国之文体,为之一变,汪洋恣肆,畅所欲言,所谓宗法家法,无复问者;夫宗派家法,固不足言,然藩篱既决,而芜杂鄙俗之弊,亦因之而起。”⑧维新变法、语言变革与媒体变迁形成了一种连锁反应。“报章文体”确实留下了报纸传播的烙印,但这一文体的发展无法脱离当时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晚清的“报章文体”给“五四”的随感录提供了精神滋养,并逐渐发展为知识分子评议时政的现代杂文。就晚清“报章文体”的创作而言,集大成者无疑是梁启超,其纵览天下的气度和不忧不惧的气质为“报章文体”注入了内在的激情和奔腾的活力。也就是说,报章为这种文体的孕育与成熟提供了历史的契机,但其文化生命力主要来自于知识分子介入现实、匡扶正道的人文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