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是现代新儒学的开启者、现代中国乡村建设的先行者,曾对实现民族复兴进行过深入的思考与探索。他自称是“问题中人”:“我自十四岁进入中学后,便有一股向上之心驱使我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了什么,二是社会问题亦即中国问题,中国向何处去——总论我一生八十余年的主要精力心机,无非都用在这两个问题上”①。人生问题、社会问题(中国问题),恰好对应儒学的“内圣”与“外王”。梁漱溟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对中国问题(社会问题)的探索,都指向一个目标,即实现中华民族复兴尤其是中国文化复兴。他指出,中国文化有两大长处:一是伦理主义,一是人生向上,其所理解的民族复兴,在人生问题上就是要恢复中国人积极、合理的向上态度,在社会问题上就是要重建伦理本位的社会秩序,在此基础上建设现代国家,再创民族辉煌。以实现民族复兴为目标,以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为导向,以复兴中国文化与复兴乡村社会为切入点,以接续根本精神(“老根”)与培育现代社会(“新芽”)为两翼,构成了梁漱溟民族复兴思想的基本框架,其民族复兴思想内容丰富、见解独特、影响广泛,值得我们认真加以反思。 一、人生问题:复兴中国文化以昭苏中国人的人生态度 在梁漱溟看来,民族复兴的题内之义首先是恢复中国人积极、合理的人生态度,改变中国人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而这需要从复兴中国文化尤其是复兴儒学入手。他指出,中国问题可以归结为文化问题,民族复兴可以归结为文化复兴,“中国问题之爆发,非内部的,与其谓之为政治问题,毋宁谓之为文化问题”②;“民族复兴,有待于文化之重新建造。所以民族复兴问题即文化重新制造问题”③,“文化再造才有民族复兴”,“必定随着文化再造而民族复兴,或民族复兴而有文化再造”④。他强调,文化不过是某一民族的生活方式而已,“文化路向”不同不过是人生态度有别,故而解决中国问题实际上就是解决我们民族的人生态度问题,实现民族复兴就是要昭苏中国人向上的人生态度。“此时此刻是‘中国人’、‘中国社会’、‘中国民族’精神最颓败的时候”,“中国民族的复兴,也要靠中国民族活起来”,“复活我们每一个人,打破我们每一个人的彷徨与苦闷”⑤。 梁漱溟认为,以往将人生态度分为“出世”与“入世”过于笼统,宜区分为逐求、厌离、郑重三种。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以西洋人为典型;第二种为因感觉人生太苦、过于枯燥乏味而产生“厌离”的人生态度,以印度人为典型;第三种人生态度,可用“郑重”二字来概括,即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以中国之儒家为典型⑥。他在《自述》中提到自己早年把三种人生态度经历了一遍,“《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之产生,实由于我对人生问题之烦闷;因为对于人生问题的烦闷,乃由实利主义的思想转变为出世的思想,又由出世的思想——即后佛家思想,转变为儒家的思想”⑦。 1921年印发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是梁漱溟对人生问题的阶段性总结,也是其“归宗儒学”的破题之作。他在该书中对“人生的三路向”与“文化三路向”作了说明。所谓“人生的三路向”;(1)“本来的路向”,就是奋力取得所要求的东西;(2)“变更的路向”,遇到问题不去想办法解决,而是采取随遇而安的态度;(3)“取消的路向”,遇到问题既不寻求解决,也不调整自己,而是总想着把问题从心中消除。或者说是“三个路径样法”:向前要求;对自己的意思变换、调和、持中;转身向后要求。他以此为根据,得出了“文化三路向”说,即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为其根本精神的;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为根本精神的⑧。 如其自述,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成书前,实际上已对“人生的三路向”“文化三路向”作出了选择,即归宗儒学。他撰著该书,对这一选择作了较为系统的理论阐释,从而将其“中华民族复兴—中国文化复兴—中国人生态度复兴”的思维逻辑建立在东西人生哲学与文化比较研究的基础之上。他认为,人类文化发展有三个阶段,即西洋文化“在近世之复兴”、中华传统文化“在最近未来之复兴”、印度文化“在较远未来之复兴”。在第一期,西洋文化在征服自然、追求科学、宣扬民主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过度的个人利益追求、物质追求使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发生了冲突,一味向外追求,导致天人相争、人情冷漠。因此人类文化发展将转入第二期,“此刻正是从近世转入最近未来的一过渡时代也”,以前人类似可说生活在物质不满足时代,以后似可说转入精神不安宁时代,由此人类文化要有一根本变革,即由第一路向转入第二路向,可以预期“最近未来第二态度复兴”即“中国文化复兴”。据此,他提出“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⑨。此后,他反复重申“中国文化复兴”论,如在《中国建国之路》中指出:“三十年前我曾断言世界在最近的未来将是中国文化之复兴(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五章);正谓人类要从‘身的文化’进至于‘心的文化’,其时机已经到来,而中国则是最早出现‘心的文化’的”⑩。梁漱溟所指的“中国文化复兴”,其核心是儒学复兴。他在《自述》中谈到,其最初“最不留心中国文化”,“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于天竺”,1918年后“由佛家思想转变到儒家思想”,转变之后“即发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在此书最后所下之结论,我认为人类的最近的未来,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书中赞扬孔子阐明儒家思想之处极多”(11)。后来他觉得该书赞扬孔子与阐明儒家学说有两大不妥,为了更准确地阐明儒家思想,又写了《人心与人生》《孔学绎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