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47 一、问题的由来 把尼采哲学理解为一种现象学或现象学式的哲学是否合适?从现象学的奠基人胡塞尔的角度来说,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尽管胡塞尔本人在生前正式发表的著作中没有提及尼采的名字,而且迄今为止也没有充分证据表明他曾阅读过尼采的著作,但他对于尼采所代表的哲学精神显然并不陌生。按照胡塞尔在《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中的看法,尼采哲学几乎在任何方面都堪称是作为“严格科学”的现象学的对立面:一方面,尼采哲学是一种典型的历史主义,因为他把真理看成是历史性的,并且否定了一切超历史的绝对真理;另一方面,尼采哲学也是一种典型的自然主义,因为他把一切存在者(精神、意识和物理世界)都理解为自然或权力意志的产物。(参见胡塞尔,2002年,第46页)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中,当胡塞尔在激烈地批评历史主义“为当下放弃永恒”时,他所针对的显然不只是海德格尔式的生存哲学,还包括尼采等一切“非理性主义”哲学。(参见胡塞尔,2001年,第15-27页) 然而与胡塞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绝大多数其他的现象学家对于尼采哲学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在不同方面和不同程度上都受其影响。海德格尔和舍勒等早期现象学家对尼采哲学的诠释,本身已经构成了他们哲学思考的一个重要部分。而在萨特、梅勒-庞蒂和亨利等法国现象学家那里,尼采哲学的影响更是无处不在。他们对于人的各种生存经验的现象学描述,如身体的意向性、生存选择和自我驱动等,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尼采的相关思想。尽管他们的现象学不能完全归结为尼采哲学的影响,但它们与后者的相似性和亲缘性则是不言而喻的。反过来说,尼采对于人的各种生存经验的透彻分析非常类似于一种现象学式的描述,尽管他本人没有使用现象学的专门术语。(cf.Boublil and Daigle,p.13,28; cf.Safranski,pp.207-218)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倘若现象学的真正精神是“回到事情本身”,那么它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高于现实性的纯粹可能性。这意味着,现象学并非局限于胡塞尔式的现象学,而是包含了很多的可能性。(参见海德格尔,第48页)倘若在海德格尔那里,胡塞尔的哲学并不比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更符合现象学的精神,那么在现象学意义上理解尼采哲学似乎也并非是牵强附会。当然,这一理由并不是不言自明的,而是需要充分的陈述和论证,这正是本文的主要任务。但在进入主题之前,有必要澄清我们究竟在什么意义上理解“现象学”。 二、什么是现象学? 梅勒-庞蒂在《知觉现象学》的开篇便提出这样的疑问:“什么是现象学?在胡塞尔的第一部著作发表半个世纪后提出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奇怪。然而,这个问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Merleau-Ponty,p.lxxi)这个疑问非常清楚地揭示了现象学作为一个流派的复杂性:尽管包括胡塞尔、海德格尔、舍勒、萨特、梅勒-庞蒂、列维纳斯和亨利等在内的现象学家都认同现象学,但他们对于现象学的理解分歧过大,以至于我们似乎很难从中获得一个关于现象学的普遍定义。不过,倘若我们不执着于某种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偏见,那么我们还是可以从现象学的历史语境中提炼出某些具有“家族相似性”的基本原则或共同特征。 作为一种哲学流派,现象学在上个世纪初的兴起同现代自然科学所导致的哲学危机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就像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所指出的那样,现象学反对现代自然科学对于人的生活经验或“生活世界”的过度简化、抽象和扭曲,力图返回到前科学的原初生活经验或“生活世界”。(参见胡塞尔,2001年,第64-69页)概要地说,现象学所要揭示的“现象”(Ph
nomenon)正是这种前科学的原初生活经验(lebendiges Erlebnis)。毋庸置疑,胡塞尔同他之后的绝大多数现象学家对于真正的现象或原初生活经验的理解有着根本分歧。如果说真正的现象或原初生活经验在胡塞尔那里意味着某种纯粹意识,那么在海德格尔那里则是此在“在-世界-中”(In-der-Welt-sein)的“实际生存”,在梅勒-庞蒂那里则表示“具身化的知觉”(incarnate perception)。至于舍勒、伽达默尔、萨特、列维纳斯、亨利和马里翁等现象学家的相关看法,限于本文的篇幅,我们无法在此逐一列举和具体展开。 但抛开这些分歧不论,绝大多数现象学家都承认,现象学所揭示出的现象或原初生活经验具有两个本质性的特征:首先是“意向性”(Intentionalit
t),其次是“境域”(Horizont)。①所谓“意向性”是指,现象或原初生活经验不是一种有待被科学理论所解释的混乱或无意义的材料,而是“有意义的”,或者说,它总是“意味着什么”。具体而言,“意向性”体现了原初生活经验和世界之间的“意向相关性”(intentionale Korrelation):一方面,原初生活经验总是“赋予”或“构造”(konstruieren)了某种意义(Sinn);另一方面,世界就是被赋予或构造的意义。对于胡塞尔等绝大多数现象学家来说,原初生活经验和世界原本就是一体的:原初生活经验不是一个无世界的抽象主体,而是意向性地指向或构造一个世界;反过来说,世界也不是一个与原初生活经验相对和无关的纯粹对象或“自在之物”(Ding an sich),而是一个被原初经验世界构造并且相对于它而显现的意义世界。此外,现象学所说的现象或原初生活经验还具有“境域”的特征。简言之,原初生活经验的“境域”特征就是其“时间性”或“历史性”:一方面,任何当下的生活经验都潜在地指引过去和未来那些不在场的生活经验,或者说任何现实的生活经验都隐含了无限的可能生活经验;另一方面,任何被构造的当下或现实意义都潜在地指引无限的可能意义世界,因此也承载了一个“意义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