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人学,法学的实质其实也是人学。因为,是人组成了社会,结成了一个个国家。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将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比作一个“人”,社会、国家一如一个人一样,人是文学和法学共同关注、围绕的核心、焦点。那么,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和健康,寄寓在一个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的躯体之上的话,一个社会、国家的存在、维系、发展也依托在一个血肉筋骨生成的机体上。那么“文学”就是社会、国家的“血肉”,而“法律”则是社会、国家的“筋骨”,两者融为一体,气脉相通,在共同健康运化、协调运动的情况下,一个社会、国家才能存在、维系和良性发展。因此,当代法学,特别是在现代法治发达的美国,掀起的“法律与文学”运动,就不仅是一件具有学术意义、仅仅关涉法学、文学的事情,而且是蕴藏着众多人学与社会—历史实践方面的重要课题。 法哲学大家波斯纳等,将“文学与法律”的相关课题描述、梳理为4个方面或4种范式,它们各有自己独特的作业领地、范式与旨趣,本文仅从“通过文学的法律(law through literature)”①维度作一尝试,从“用文学的手段来讲述、讨论和表达法律的问题”②视角,对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作一观照,而且集中围绕作品中的“蓝脸”这一重要人物来展开。 一、蓝脸:一个“神话”、“传奇”抑或“符号”、“理想”人物 《生死疲劳》完整地叙述了作为新中国一隅的高密东北乡西门屯的50年历史变迁,书写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一些人依据怎样的时代规则和被赋予的权利以分配共和国诞生以前存在的土地、财富,依据怎样的政治、治理规则以划分人们的阶级地位、社会身份;在怎样的权力机制及其运行方式下,一些人如何被赋予了不同的权利使用机会和限度,而主宰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社会生活、社会生产甚至私人生活。因此,《生死疲劳》无疑是一部正面书写了以西门屯为代表的当代中国50年历史的长篇叙事作品,正如一位美国学者所说的:“这本小说更像一部纪录史料,它带领读者进行了一次历史时空的旅行。”③“六道轮回”的动物系列故事只是它的框架,用它承载、串起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半个多世纪社会历史的壮阔画卷,安放了大量鲜活饱满的人物形象,寄寓了丰富、深刻的多方面主题与思想,特别是以尖锐、正面的方式对整个国家公共政治生活领域的运转方式进行了揭示、解剖,对国家自上而下的整个公共政治生活的核心运行机制和国家治理方式中所存在的重要症结,以文学的方式给予了呈现和追问。而这一富有政治哲学、法哲学意味的书写意图是特别地通过“蓝脸”这个独特人物的刻画来传达、完成的。 蓝脸实际上正是这部作品的灵魂人物。 蓝脸是一个忠厚勤劳而又认“死理”的质朴农民。他太认“死理”了,因此,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神神叨叨”的人。然而这样的性格未尝不正是具有现代性特征的公正、理性的人所应秉有的品质。 西门闹原本是靠勤俭持家而积攒、置买下了钱粮田地的西门屯富户,因而在土改中被作为恶霸地主枪决,遂进了阴曹地府。小说就是通过他的不断转世为动物的经历来展开的。 我们看到,押解西门闹的鬼卒的脸是蓝色的。鬼卒“牛头”、“马面”,“他们的身体结构与人无异,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肤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过,闪烁着耀眼的蓝色的光芒。我在人世间很少见过这种高贵的蓝色,没有这样颜色的布匹,也没有这样颜色的树叶,但确有这样颜色的花朵,那是一种在高密东北乡沼泽地开放的小花,上午开放,下午就会凋谢”。蓝脸的半边脸有个巴掌大的痣是蓝色的。这与鬼卒的脸色一致。因此,如果说西门闹的鬼魂在大地上游荡的话,蓝脸是一个活着的“鬼魂”。 小说中特意赞美了这种蓝色的高贵,而这种蓝色存在于一种渺小的花朵上。这就让人联想到托尔斯泰创作的《哈泽·穆拉特》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一个农民不堪忍受沙皇压迫而起来造反起义的故事。托尔斯泰很早就想写这个传说般的故事,但一直找不到头绪,或者说找不到、捕捉不到故事的焦点在哪里。一天,他骑马走过乡间的道路,无意间看到在雨天泥泞、雨后崎岖的土路的车辙里有一株草顽强地生长着。显然,车轮曾经多次碾压过它的躯干,它的茎干已经几乎折为两截,但还有一点皮坚韧地连着,于是,它顽强地生长着,它的弯折下来的上半截依然没有干枯,而且充满着生机,并在梢头开着一朵柔弱的小花。这种开花的草就是乡间常见的牛蒡。托翁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打动了,他忽然获得了创作《哈泽·穆拉特》的灵感和激情,于是他一挥而就,有了这篇充满激情、铿锵有力的名作。 在我们看来,高密东北乡沼泽地的蓝色无名之花,正如托翁的那棵牛蒡一样,它隐秘地照亮着《生死疲劳》这部巨作。 那么,蓝脸的半边脸上的蓝色的高贵表现在哪里呢?他的那种执著顽强的“一根筋”地“认死理”,不屈不挠、软硬不吃的劲头、精神,就是这种蓝色高贵的所在。用一个法学术语来描述蓝脸,可以称之为一个“公民不服从者”。 蓝脸本是一个不知其来头的孤儿,赤裸冻僵在关帝庙前的雪地里,奄奄一息,被西门闹弄回家救活。他自己不知姓名,于是西门闹就着他的半边蓝脸取了“蓝脸”的名字。从此这个乖巧、勤劳、忠厚的少年既是西门闹的干儿子又是西门家的长工,在西门大院有了安定的生活。世事突变,土改兴起,西门闹被枪决,已经长大的蓝脸与西门闹的二姨太迎春成为一家人,他忠厚、仁慈地养活西门闹留下的龙凤胎金龙和宝凤,如同养活自己的儿子蓝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