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女性观是其思想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周作人最早公开发表的作品都是讨论女性问题的，有的不仅化名为女性，甚至还假托女性的口吻进行写作。此后，他在近六十年的时间里就女性问题写下过数百篇文章。这些文字也代表着近代以来女性解放思想的较高成就。学界一般认为，在中国现代文学家、思想家中，对妇女问题关注之深、贡献之大者，周作人堪称前列①，甚至有研究者称他为“现代中国妇女理论第一家”②。与之相关，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打量周作人，似乎顺理成章；而周作人的首篇译作《侠女奴》又恰恰提供了由此出发的案例。有研究指出：“周作人虽然是一名男性译者，但在翻译《侠女奴》时体现了明确的‘女性主义’意图，采用了加写前言、增补、劫持、使用女性笔名和将译作名译为《侠女奴》等女性主义翻译策略，这些意图和策略与女性主义翻译理论的要求不谋而合。”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本文在拟立足于相关史料的基础之上，通过对译文的细致讨论，力争拓展从性别视野观照周作人《侠女奴》的分析路径。 自1904年8月起，《侠女奴》分四次连载于《女子世界》，后由小说林社出版单行本。《侠女奴》即今人耳熟能详的《天方夜谭》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而作为阿拉伯古代的民间故事集，《天方夜谭》流传成书的过程十分漫长，形成了各种手抄本，它们虽然基本框架相近，但其中故事篇什的数量、内容或次序却不尽相同。1704至1717年间，法国人加兰(Antoine Galland)首次在欧洲翻译出版了《天方夜谭》，立即引起轰动。许多其他欧洲语言的译本都是在这个版本的基础上再译的。 直至19世纪，英语译者才开始直面阿拉伯文本并认真思考：“面对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中世纪手抄本，一个又一个增加了新故事的许多现代文本，究竟该用哪个文本?”1839年，阿拉伯人爱德华·威廉·雷恩(Edward William Lane)推出了维多利亚标准版本，适宜地删除了原作中有伤风化的部分，使其译本迅速广为流传。因不满于雷恩译本的朴实乏味特别是对性问题的回避，理查德·佛朗西斯·伯顿爵士(Sir Richard Francis Burton)于1885年，出版了较为完备也更显风情的新译本，号称“以其所有的诗情、以其壮观的东方特性、以其直白的性描写来揭示《天方夜谭》真实的内容”。④ 由于故事引人入胜且弥漫魔幻神秘的异域气息，《天方夜谭》在英语世界中一直甚为畅销。至1903年前后，周作人读到其英文版之时，至少有数十家出版社发行过近百种的《天方夜谭》。尽管它们大多以雷恩译本为底本，但具体到句式的使用、词语的选择、插画的配置等细节方面，仍有显著差异。故而，想要对周作人的译作《侠女奴》进行性别分析，首要的问题是确定其所据之底本。对此，研究者大都采信于周作人的自述： 我的这一册《天方夜谈》乃是伦敦纽恩士公司发行的三先令六便士的插画本，原来是赠送小孩的书，所以装订颇是华丽，其中有阿拉廷拿着神灯，和阿利巴巴的女奴挥着短刀跳舞的图，我都还约略记得。⑤ 这《阿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谁也知道的有名的故事，但是有名的不只是阿利巴巴，此外还有那水手辛八和得着神灯的阿拉廷，可是辛八的旅行述异既有译本，阿拉廷的故事也着实奇怪可喜，我愿意译它出来，却被一幅画弄坏了。这画里阿拉廷拿着神灯，神气活现，但是不幸在他的脑袋瓜儿上拖着一根小辫子，故事里说他是支那人，那么岂能没有辫子呢……⑥ 按周作人的说法，《侠女奴》底本当是伦敦纽恩士公司(George Newnes)发行的插画本。该公司于1899年也确实出版过The Arabian Nights' Entertainments(《天方夜谭》)，共472页，配有插图551张。但在该插画本中并没有周作人记忆的“阿利巴巴的女奴挥着短刀跳舞的图”，也找不到“拖着一根小辫子”的阿拉廷插画，且纽恩士版也不是“赠送小孩的书”。在数十部出版于1903年之前的The Arabian Nights' Entertainments中，与周作人的回忆最为相符的版本，似为劳特利奇出版社(George Routledge and Sons)1890年发行的英文版《天方夜谭》。⑦ 需要进一步辨析的是，目前从女性主义视角探讨《侠女奴》翻译的相关文章均声称周译是以伦敦纽恩士(Newnes)公司发行的英文插画本为参照文本，即“Burton,F.R.1889,Ali Baba and forty thieves.In A.Lang(ed.).The Arabian Nights.Newnes Publishment.242-250”⑧。那么，是否可能存在某种未见的1889年《天方夜谭》纽恩士版本，而其中又恰好有符合周作人回忆的插图呢?答案当是否定的。乔治·纽恩士早在1881年即从事出版行业，但主要是发行摘录其他出版物上短小有趣的故事的杂志《谈资》(Tit-Bits)，直到1897年才开始涉足图书出版领域。因此，他不大可能在1889年推出《天方夜谭》的英译本。另外，从该研究者标明的英文信息“A.Lang(ed.)”来看，该版本出自安特路朗(Andrew Lang)之手。然而，这似乎是将安特路朗1889年编印的《蓝皮童话书》(The Blue Fairy Book)误注为《天方夜谭》(The Arabian Nights)。因为巧合的是，《蓝皮童话书》中阿里巴巴故事的页码也是“242-250”，且该论文所引英文的内容和位置与该书十分一致。然而，《蓝皮童话书》并非由纽恩士出版，而是朗曼斯公司(Longmans,Green,And)发行。⑨此外，安特路朗确实编辑过《天方夜谭》，并于1898年通过朗曼斯公司面世，但内里并未收入阿里巴巴的故事。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