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论证汉代《易林·屯·大畜》中“夹河为婚,期至无船。摇心失望,不见所欢”一首是写“牵牛织女”传说的,同《大畜·益》中“天女推床,不成文章”一样,反映了牛郎织女故事在西汉时代的流传情况①。至东汉吟咏牛郎织女故事的诗歌渐多,最著名的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是从织女的一面写双方思念之情的。《玉台新咏》所收《枚乘杂诗》中《兰若生春阳》一首也是写牛郎织女的传说的。前一首中说“皎皎河汉女”是“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是从织女方面说的;而《兰若生春阳》则说:“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夜光照云阴,长叹恋所思。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是从牛郎方面说的。后面这一首与《易林》中《夹河为婚》一首一样是西汉时民歌,后人因其自古相传,附会为枚乘之作②。汉代这两首咏牛女传说的五言诗和《易林》中《夹河为婚》,皆上承《诗经·秦风·蒹葭》和《周南·汉广》,反映了“牵牛织女”的传说从先秦到汉代的流传情况③。这些诗都比较短。 《乐府诗集》卷四十五所收东晋民歌《七日夜女郎九首》,“九首”二字盖为附注,在传抄或翻刻中误为篇题中文字而加入题中。毛晋宋刊本题作“女郎歌”,无“九首”二字,即可证明。它其实是一首诗的九章,因为它是完整描写七夕相会各个阶段中织女的心态的,是一个整体。第一章与第二章之间用顶真手法连起,也说明了这一点。此诗有着突出的细节刻画,但它只是写牛女相会相离的过程,未及整个故事的情节。 南北朝以后,似只有北宋诗人张耒(1054-1114)的《七夕歌》,是牛女题材的诗作中篇幅最长的一首。原文如下: 人间一叶梧桐飘,蓐收行秋回斗杓。神官召集役灵鹊,直渡银河云作桥。河东美人天帝子,机杼年年劳玉指。织成云雾紫星衣,辛苦无欢容不理。帝怜独居无与娱,河西嫁与牵牛夫。自从嫁得废织纴,绿鬓云鬟朝暮梳。贪欢不归天帝怒,谪归却理来时路。但令一岁一相见,七月七日桥边渡。别长会少知奈何,却悔从来欢爱多。匆匆万事说不尽,烛龙已驾随羲和。河边灵官催晓发,令严不管轻离别。空将泪作雨滂沱,泪痕有尽愁无歇。我言织女君莫叹,天地无穷会相见。犹胜姮娥不嫁人,夜夜孤眠广寒殿。④ 前四句是写当初秋之时,天上神官召集充役的灵鹊用云朵在天河上架桥。以下引出牵牛、织女的故事。蓐收为西方神,主司秋令(见《吕氏春秋·孟秋纪》《礼记·月令》)。回斗杓,即北斗星回转。北斗星为杓状,故曰“斗杓”。《淮南子·时则》:“孟秋之月,招摇指申。昏,斗中。”招摇为北斗七星的第七星。北斗星旋转,招摇星如同今日钟表上时针的针端,所以言季节时令,常以招摇代指北斗。北斗星由南向西转,七月指向申的方位,即西南方。“昏,斗中”是说初入夜之时,斗星指向南方正中的位置(此时人们观星最为方便)。诗言此时天上神官召集喜鹊让它们在天河上架桥。称喜鹊为“灵鹊”,一因其通于神灵,二因其灵巧。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羽篇》中言: 鹊巢中必有梁。崔园相公妻在家时与姊妹戏于后园,见二鹊构巢,共衔一木如笔管,长尺余,安巢中。 则传说中的由喜鹊架桥,不是无因。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史事类》卷九引《淮南子》佚文:“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又唐代韩鄂《岁华纪丽》卷三引《风俗通》佚文:“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淮南子》为西汉时书,《风俗通》即《风俗通义》,为东汉时书。可见最早的传说是乌鹊以自身在天河上为桥。而按此诗之意,是因灵鹊会架桥,让它们用云朵在天河上架桥。张耒是南方人。“牛郎织女”传说最初产生于西北,由北方传至东南一带,在细节上有所分化。看来关于“鹊桥”在宋代便产生了歧说。 这首诗的叙事部分在第五句以下二十句。“机杼”指织机与梭。“劳玉指”言其辛苦,白玉般的手指不停地操作。“玉”言其白,也示其尊贵。“云雾紫星衣”,言所织衣料的非同一般。“容不理”言由于忙碌,容颜也无暇修饰。以上写织女婚前辛勤织作。“自从嫁得废织衽”以下写婚后。“绿鬓云鬟朝暮梳”言只知梳妆打扮。“绿鬓”指两鬓下垂的头发乌黑发亮,“云鬟”指向上卷起蜷曲发型。“谪归”指惩罚他们使各归其原来的地方。“烛龙已驾随羲和”言接织女回宫的烛龙所驾之车,已随太阳准备东升作好了出发的准备。 该诗在情节描写上大体依据齐梁时殷芸《小说》。殷芸《小说》中说: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孙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 殷芸虽祖籍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在河南省西南部),而自小生活于南方,故所写反映了东南一带传说的面貌。从基本情节上说,张耒诗简直就是对殷芸《小说》中文字的重述。我在《牛女传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传播与分化》(《长江学术》2008年第1期)一文的第二部分《东晋南北朝上层文人对“牛郎织女”传说基调、情节与主题的改变》中指出,殷芸所述这个情节与主题同汉代前后流传的是不同的,也不合乎情理。因为:第一,作为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天帝”不可能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一个牵牛郎。第二,天帝的孙女也不会没有其他事可做,只是拼命于织纴之事。第三,婚后沉浸于男女欢爱中,只顾梳妆打扮,就其身份而言,也不见得有违礼法。第四,天帝也不至于像封建社会财主对女奴一样对自己的孙女那样严厉凶暴,只因一时放弃织纴,便令其与丈夫分居两处。所以,我以为殷芸所写应是南朝土地高度集中的社会中,士族官宦阶层之间流传的版本。虽也算是民间传说,但与广大劳动人民中所流传的有所不同,它实际上反映了当时江南地主对长工、奴婢的态度,反映了统治阶层的社会意识。张耒据殷芸《小说》所写以成诗,算是为文有据。但从“牛郎织女”故事的流传历史来说,脱离根植于广大人民群众的主流传说,违背了基本情节⑤。